:“他娘的!凭什么我们伺候这家伙?!”
军营里,一个高大汉子发出一声咒骂,紧接着便是“啪”地一声把手里的饭菜扔在载着辎重的马拉板车上。
:“吃饭还要老子伺候,慢吞吞的!吃饭了!”
汉子厉声喝骂,然而马车上的草席动也不动,里面的人仿佛置若罔闻,惹得汉子不住地骂起了脏话,撸起手臂就要上去揍那人。
:“算了!等下监军进来就不好了!”
一旁的人拉住他,汉子好不容易止住怒火,狠啐一口唾沫才骂骂咧咧端起自己的碗筷。
这时戚长锋黑沉着一张脸走了过来,看到车板上分毫未动的饭菜眼底的冷意更甚,不分说扯过一旁的皮鞭,对着草席就来了几鞭。
戚长锋手劲极大,几鞭下去打得草席绽裂,隐隐可见里面皮肉渗出的血迹,就连车板上的饭碗都被击了个粉碎。
周围士兵停下手中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向戚将军的眼神都不禁带了惧意。
然而,草席里的人只是闷哼两声,晃动几下便又不动了,也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死了。
:“他不吃,以后就别给他粮食了!”
戚长锋气得咬牙切齿,等他走后,士兵们开始低声议论,纷纷猜测草席里面的人身份:什么人居然能让将军这样在意?不吃饭就饿死得了,管他做甚呢?
可显然大家都知道戚将军不这么想,既要鞭打不吃饭的人,事后还要派军所里的陈姓坐营官前来查看。
:“若想死,偷偷便死了,何必这样折腾呢?”陈叔烈声音很轻,手上处理伤口的动作却不轻,硬是把一道咧开的伤口摁得血肉模糊,直到看见面前的人脸色惨白,陈叔烈才满意地包起纱布。
处理完伤口,陈叔烈像是看着处理完的垃圾,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就这样,那人像一团被人丢弃的垃圾躺在车板上,随着军队拔营东行,车板上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一直到天黑才停下来。
:“喂!新来的!以后这废物你管啦!”军中伙长粗声粗气地指使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皮肤白净举止斯文,这样的相貌多见于书生,但胜在他长得浓眉大眼十分精神,倒也不像个文弱书生。
年轻人明显反应弧有些长,被人支愣半夜也没反应过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指着自己问:“我…我吗?”
:“不是你还能有谁?!”
:“…大…大人,小子不懂事,军爷莫怪罪!少爷一定会照顾好那位,呃…大人的。”
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连忙点头哈腰上前,明显是那少年的随从,听得那伙长生气骂道:“他算什么大人!?不过是个老想逃跑的废物罢了,你们可要看好啦!要是让他跑了唯你们是问!”
仆人又是点头哈腰半天,伙长见那年轻人出来当兵居然还带着个仆人,身上地主子弟的腐朽气息令人十分不满,但那仆人又十分讨好谄媚,一口一个“军爷”叫着,伙长听了十分受用。要知道他是在乌伤被戚将军收编的流匪,从前多的是瞧不起他的人,没想到加入了戚家军,居然也有一天被人如此的奉承。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进了军营就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别摆什么公子哥的臭架子!”
伙长声音带着匪气,年轻人被骂得脸色涨红,于是笨拙地上前去掀开草席。
草席下面是一张垢发乱须遮盖的脸,兴许是因为长时间被草席遮盖,猛地掀开,底下人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涩疼,那人便举着沉重铁链双手遮挡眼睛,好容易才慢慢张开一条缝看着来人。
:“你…你没事吧?”年轻人试探性开口,视线落在那人的脸上。
然而年轻人的话音未落,身后的伙长早就看不惯草席里的人,抡起手边的木棍就要往那人砸去,吓得那年轻人倏然色变,抬手护着脑袋不敢看向马车!
伙夫长人高马大,一脸粗犷的络腮胡子看着就力气不小,一拳抡下去马车上那人瘦削的身板能承受得住吗?
年轻人紧闭双眼,心想:父亲真是丝毫不顾儿子死活,硬是要把孩儿往军营里送,这下好了!还没上战场呢,就要看见死尸了!
然而,预想中惨叫声没有出现,反而听到伙长“咦”的一声,年轻人赶紧透过指缝去看,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伙长沙包大的拳头被人一手握住,明明是一双瘦若筋骨的手,伙长的拳头却在那双手里动弹不得。刚开始伙长还拉不下脸来掰开那人的手腕,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伙长的手拳头被那人握得骨头“咯咯”作响,即使伙长用尽吃奶的劲也没能挣脱。直到疼得他满头大汗,当下也顾不得脸上难看了,立即虎拳作爪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掰那人的手腕。
大家原以为这下伙长应该能扳回一局,哪成想那人只是轻巧往前一推,还没看清他是怎出手的,伙长便被人一脚踢出去,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由于军中乐趣不多,乌伤得来的新兵因为戚长锋要立军威的缘故,平时大家规矩都管得很严,平常有人吵嘴都会被注目,更不要说被严令禁止的打架了。宽阔的营地少说也有几百号人注意到了事情经过,于是看到那人居然轻易将粗壮的伙长摔在地上,心里都不免有些吃惊!
这人戴着镣铐,从离开京城开始就一直想逃跑,他们还以为这人是京城里贬来军中的重犯,不过看他身上瘦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只是戚将军一直对他额外宽容,作为逃兵,戚将军宁愿鞭打也不愿意将他处死,大家都以为这是个贪生怕死的鼠类之辈而已。平时大家都以“废物”叫他,却没成想居然武功这样好,饿了几天居然还能轻易打败高壮的伙长!
很快,大家纷纷别过脸去装作看向别处,不愿意看见伙长丢脸的样子。
这时同与乌伤归于戚将军帐下的几人上前要搀扶起伙长,伙长却气得从地上一跃而起,瞪圆了眼睛要重新走向那人然而还没开口便听到那人冷冷开口。
:“不想死别来烦我!”
那人声音极冷,眸光闪过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那粗犷的伙长不由得停下脚步,碍于手臂被伤得不轻,伙长嘴里骂了几句脏话还是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不多会儿,营地又恢复了安静,一旁的年轻人也和仆人整理着辎重,只是眼角余光时不时看向马车,犹豫着想了很久也没有向那人靠近。
:“给你。”
年轻人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并且捎上一壶偷偷私藏的黄酒。
那人警惕的目光看着他,年轻人小心冲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好半晌才见对方终于打开酒壶喝了几口,。年轻人便开心地坐在那人身边道:“我叫崔然昭,你呢?”
那人皱了皱眉,明显抗拒他的靠近,但几日不曾东西下肚,酒水入肠着实让他好受不少。
:“博陵崔家与你什么关系?”
吃人嘴短,那人看着年轻人身上博陵特产的胭脂瓷玉扣带,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
:“您怎么知道的?那是祖家,您是到过博陵么?”崔然昭很是吃惊,面前的人一脸颓废,却没成想这人单靠一个姓氏便能猜出自己的来历。
:“博陵崔家是千百年来的世家大族,五代十国以前便有天下五姓家族,崔家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历尽变迁,即使其他四姓没落了,崔家却依然能安隅一方。不过我听说由于主家这些年来财多伤丁,到了五十九代孙便人才凋零,你父亲是如何同意你参军的?”
崔然昭报以赧然笑道:“足下说得不错,崔家到我这一辈就只有我和两位堂兄,并且由于然昭祖父这一辈就子嗣艰难,所以族中子弟都是还未束发便会娶妻生子…”
说到这崔然昭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匆匆掩饰道:“不过在下前来参军却是父亲的主意,父亲说天下乱象已有踪迹,要我参军博取功名,说学文识礼固然重要,但乱世还是得有依仗才能使家族传承下去…”
:“商人嗅觉最是灵敏,你父亲是个有远见的人,不过他让你来军营,估计有其他原因吧?”
那人意有所指,然而崔然昭晃着澄明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半天,显然并不明白他说的话,正想问个究竟,一旁的仆人向叔就已上前打着哈哈道:“我们少爷跟泰山派的师父学过几年拳脚,老爷眼见少爷读书考取功名无望,就想着能不能到军营里碰碰运气…”
崔家千百年前本是书香门第,族中男女擅长诗词歌赋,尤其是女子,五代十国以前天下大族就以娶五姓之女为荣,作为五姓之首的崔家,当时裙带关系可谓遍笼朝野。但由于树大招风也好,改朝换代也罢,天子首先打压的便是这样的名门望族,其他 王、卢、李、郑四姓都早已没落,崔氏却一直延续至今,大概就是得益于族中有崔然昭父亲这样懂得审时度势有远见的当家人吧。
向叔是个谨慎的人,并且他呼吸均匀,看似胆小怕事,转身动作却灵活轻盈,脚步沉重而不着痕迹,不难看出这是个练武高手。
不然崔氏商号遍布海右,没有这样的高手护着,崔老爷怎可能让独子一人前来投奔军营?
从前经历司关于博陵崔氏的簿书记录又在沈赫脑子里闪现,崔氏家大业大,虽然几房血脉各有所出,但其中争斗也是常人难以想象,崔氏当家人若不是个英明果断的人执掌,大概率便是家族内斗,门庭逐渐衰落的下场。
崔然昭小鹿一般人样,崔老爷估计也怕自己身后小儿难以服众,从而想把独子送到军中历练吧?
正在沈赫胡思乱想时,向叔早把崔然昭拉到一旁轻声说着什么。直到第二日再次营地开拔,向叔都没让自己小主人接近那人。
不过天一亮戚将军就下令开始马不停蹄急着赶路,连吃东西的时间都是边吃边走,一刻也没落下过。
直到天黑人困马乏,戚将军才再次命令士兵安插营地就地休息,好不容易坐下来,崔然昭拿起干粮不顾形象地啃咬,营地那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听到伙长大声的唾骂声。
:“妈的!那家伙又跑了!”
崔然昭知道伙长口中的家伙指的是谁,想起那双冰冷中带着绝望的眼睛,崔然昭也不知怎么的心里闪过一丝酸涩,随即手中的干粮一扔,起身便往哄乱的人群走去。
走到人群周围,崔然昭使了老大劲好不容易在人高马大的军营粗汉里钻出个头,却见到马车那人被人用锁链拉着手脚,在火把亮光里一脸冷漠地看向众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崔然昭突然惊觉锁在马车上那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瘦弱,就是手脚被粗大的铁链困住,那人也依然犹如站立的困兽虎视眈眈看着众人。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崔然昭见过他被锁马车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被人收留的可怜虫,原来他竟是那样的强悍。
刚开始士兵们一同大声叫骂和嘲笑,却没有一个人敢靠上前来,直到后来士兵中有人开始壮着胆子挑衅般用力扯动他的手脚,围观的士兵叫得更响了,拉着锁链的几个人也就更加用力拉扯,大有将那人五马分尸的意思。
崔然昭不禁为那人捏一把汗,着急地看向周围,心里打算着:再这样下去那人必定非死即伤,军营规矩森严哪能容得这帮人胡来?看来要找到监军和坐营才行,毕竟出了事情他们罪责难逃,不会放任事情发生坐视不管的。
:“少爷,别胡来!”
正想去找王监军的崔然昭手臂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仆人向叔。
:“可是…!”
崔然昭急红了脸,正想挣脱向叔的手臂,前面人群突然又起来一阵骚动,往前看去,只见那人运起内力反向扯动铁链,还没得其他人反应过来,那人手上强力一震,铁链便已从拉铁链人手中挣脱出去,成了那人手中现成的兵器,眨眼之间向人群中间横扫过去。
沉重的铁链砸得“啪啪”作响,不多会儿,那人脚下便躺下几个哀嚎的大汉。
戚长锋为了笼络新兵,所以进京时带了不少乌伤士兵,其中就包含倒在地上的几人。乌伤士兵很多都是乡民,他们之间最是团结,许多人见同伴倒在地上,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喊杀声盖遍营帐,齐齐举起长枪刺向那人。
一时间,十几支长枪矛头直指那人,崔然昭看得着急,拉着向叔的胳膊道:“向叔,你帮我救…”
然而向叔目光一沉,还没等崔然昭把话说完,大手捂住他的嘴巴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用力把他拖离了人群。
就这样,崔然昭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像闻风而来的饿犬扑食一般,眨眼吞没了那人。
:“放开我!放开我…!”
崔然昭用力挣脱,听着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锁链刀枪击打声音,崔然昭急得大吼一声,猛地把向叔推开。
:“向叔,我们可以去找将军!”
崔然昭躲闪着向叔的再次出手,嘴里折中的话脱口而出。
然而即使是这样向叔也是不同意的,一脸着急地看着小主人,苦口婆心劝道:“老爷嘱咐老奴保护少爷,老奴就要把您分毫不差地还给老爷,少爷…军营哗变可不是说着玩的,咱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说话间,向叔再次一把抓住了崔然昭的手臂。
:“你放不放开?!”
:“不放!”
向叔一脸决绝,崔然昭气得猛一跺脚,差点没踩中向叔的右脚。
正在两人拉扯之间,营帐的另外一头传来轰动,紧接着,崔然昭便看到一位身穿鲜红戎装的人骑着马在刀光火影中被簇拥而来,随着耳边的脚步马踏呼啸声过,戚将军一马当先奔到前面,手里的长鞭挥舞着落在哄乱的人群,立即有人被打倒在地,随着一声哀嚎,倒地的人又被四散的同伴踩踏,顿时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几个高大强壮的士兵还在不服气地围攻那人。
崔然昭终于再次挣脱向叔往前跑去,远远便看到戚将军长鞭一挥,“啪”的一声落在那人的背上,那人正在和乌伤士兵缠斗,被人从背后突然来这么一下,脸上立即闪过痛苦的神色,猛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竟直直跌落在地上。
那些高大的乌伤人还想上前扑杀,戚长锋又是几鞭打在他们身上,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哀嚎一片,想要爬起来又被其他士兵擒住,就这样,营地的骚乱瞬间平静了下来。
:“王百户,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将军念你归降有功,带尔等进京受赏,没想到,却是这般不识好歹!王监军!士兵无故斗殴是何惩罚?!”
戚长锋满脸怒容,斥得为首一个最是高大强壮的乌伤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蔑视禁约,夜传刁斗,轻军者,斩!”
王监军一声令下,那些乌伤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得“噗嗤”几声血液喷溅的声音,戚长锋身边的士兵手起刀落,几颗乌伤人的头颅齐齐滚落地上,顿时鲜血横流,头颅落在地上还睁着不敢置信的死目看着众人。
映着火光的血色落在眼中,崔然昭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像被人瞬间夺去了魂魄,眼睛里满是惧意。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哪里见过这么凄惨的死人模样?从小到大围着他的都是带着善意和讨好的人,根本就没见过这种人头落地的这种恐怖场面。
之后的事崔然昭一无所知,他只记得当时整片营地安静得只有自己艰难的呼吸声,看着那一大片没了脑袋的尸身,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同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以后自己上了战场,是不是也要像他们一样,拿起屠刀去割别人的人头?
或者自己的脑袋也是这样被人割去的?
十月十七,夜里深秋冷风吹过营帐,崔然昭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额头热症烫得吓人,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轱辘话。
老仆人叹息连连,又是怜悯又是慈爱地看着面前罹患在噩梦中无法自拔的小主人。
:“别怪老爷,少爷,他除了是您父亲,更是崔家的一家之主呐…”
***
军队不知走了多少天,崔然昭迷迷糊糊中已然病倒。路上军中没有好大夫,再加上劳途奔波,崔然昭病得颠来倒去,直到经过离南京城不足百里的凤阳府时,有了驿馆煎药治理,崔然昭这才稍稍有了好转。
然而军队不会因此有所停留,崔然昭与辎重一起躺在马车上,跟着大队人马向着江都继续前行。
天已经开始刮起刺骨的冷风,崔然昭大病初愈,脸色看起来总是苍白的,要不是老仆人照顾得当,只怕是又要病倒了。
:“他应该是死了吧?”崔然昭坐起身来,抬头看着天空,低声自言自语说道。
仆人向叔知道他指的“他”是谁,十多天前,这辆马车上躺着的人换成自己的小主人,从前那人也就再没有出现过,或许真如小主人所说,那人可能真在那夜被处置了吧?
向叔叹了口气,他从来知道军中少不了要见血,像这种违反军规被处置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少爷却被吓得这么严重,醒来以后像变了整个人似的,眉宇多了几分忧郁,眼睛里空洞洞的,再不见从前纯真烂漫的样子。
去往江都要经过南京城,可由于要赶路,一行人并没有进城,而是直接沿着官道从城外经过,又走了半天,一行人来到和州地界,日中正午,士兵们穿着盔甲,太阳晒得人头脑发昏,直到路旁有一茶棚,戚长锋这才下令就地休整。
茶棚地处和州通往南京城的要道路旁,虽然地处偏僻,但少不了往来的贩夫走卒、樵夫刀客驻足,见到有军人落马休息,茶棚里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尤其见到腰佩军刀,满身煞气的戚长锋,茶客们更是神色不安地地低下头去胡乱喝着茶水,只有路旁一桌喝得醉醺醺的贩货郎还在夸夸而谈。
:“你们是没见过仙人的气度,卖货郎我从前在乾灵观见过元隐道长,道长乃得道仙人,年逾百岁须发皆白,却容貌甚伟面似桃花,你们也知道雨花山上地有灵气,终年仙障雾隐,就是六月酷暑也不见消减,元隐道长站在其中,真真如仙人降世,不染俗尘呐!”
贩货郎脸上一脸倾慕之色,坐在他旁边的人也不禁面露向往,看到戚长锋带着手下进来,有人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一脸期待地看向贩货郎,好似在听什么有趣的秘闻,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愿被打断。
:“可就算元隐道长如此出色,却也比不上清玄仙君一分!京城有名的高玄道场你们知道吧?是重阳大祭过后皇上与民共祭神灵的地方,那时有人曾见过清玄仙君,虽然当时是陶仙翁主持祭天仪式,可清玄仙君站在祭台下,却如神降临,举手投足皆不可令人仰视!任是谁看上一眼不会自惭形秽,愧感有辱神明?”
贩货郎说得抑扬顿挫,使人听了感觉身临其境,得见其人一般,引得坐在贩夫郎旁边的人发出一阵惊呼:“真有这样的神仙么?!贩夫郎常年在南京一带,你是怎么知道的?”
贩夫郎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内人叔父家亲戚是南京礼部精鳝司下面的一个管事,京城里发生什么,哪里能瞒得过他?”
平常人连县太爷都见不上一面,更不要说与京城里的大人们有什么关系了,听到贩夫郎家里有这样厉害的背景,几人又是一脸羡慕的看着他,一个樵夫模样的人问道:“可是我听说陶仙翁深得皇上信任,‘二龙不可相见’便是他的预言,后来陶仙翁云游四海,几个月前一回到京城就又得到了皇上的宠信,并且重新执掌天行宫,连重阳大祭都是他主持的,怎么现在换成清玄仙君了?”
怎么说起皇上了?
众人愕然,这边还有军爷呢!
茶棚里一时安静如鸡,众人纷纷目光偷望戚长锋这边。
崔然昭在军中是下等士兵,本不应该进来茶棚与将军们平起平坐,但他实在渴得厉害,再加上久病初愈,得了允许,也就没人在意他是否逾矩了。但就算他年轻见识浅薄却也知道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妄议当今圣上是不妥的,于是眼神略过向叔的脸不安地望向戚长锋那边,果然,王监军一脸铁青,周围几名百户手摁佩刀,就差跳起来把那樵夫拎起来大卸八块了。
戚将军却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反而面色凝重地举起酒壶给旁边一个身穿黑衣劲装的男子倒酒,那动作仿佛在照顾无比亲近的兄弟,举手投足都是关切之意。但男子背对自己,崔然昭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心里正在好奇此人身份,那边贩货郎嚼着嘴里的盐水花生,不知死活又在继续刚才的议论。
:“问起这事,就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啦!话说陶仙翁云游归来,修得仙丹呈予皇上,皇上龙体渐愈,对陶仙翁更加宠信,而那清玄仙君,由于触怒圣颜被禁锢于禅斋之中,东厂与锦衣卫都把禅斋围得个水泄不通了,照理说清玄仙君不可能走出禅斋半步,可奇就奇在,当夜禅斋升起一道金光,东厂的人闯进去一看,嘿!你们猜怎么着?”
贩货郎说到这里故意卖起了关子,引得大家都不由得竖起耳朵在听,就是茶棚里的掌柜伙计都停下来活计看向这边。
:“怎么啦?难不成那清玄仙君真的渡化飞升了不成?”见贩货郎迟迟不肯说下去,坐在他对面农夫模样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飞不飞升卖货郎不知,但那夜东厂的人进去翻了个底朝天,硬是连清玄仙君根头发都找不着!大家都说,清玄仙君是腾云驾雾出的禅斋!而在第二天晚上,东厂的人明明还在,清玄仙君却又悄无声息出现在禅斋,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贩夫郎故意压着声音作出夸张的表情,众人一下子像是炸开了锅,:“这…这不就是仙人嘛!腾云驾雾来去无踪,凡人可做不到!”
:“应该是仙人无疑了…!”
贩货郎刚一说完,同桌的人点头称是,周围的人也在纷纷低声附和着。
紧接着就有人问后来发生了什么,贩货郎喝了一碗酒,抻抻肚皮又道:“清玄仙君身陷囹圄,可依然气定神闲,任尔等洪水滔天,他在禅斋依然悠然自得。不曾想又过了一日,皇上竟一睡不起!整整两日,御医们都慌了,但谁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这是…?”
农夫焦急询问,贩货郎眯着惺忪醉眼,摇了摇头:“很难说呐,文武百官一时间方寸大乱,有人说是皇上犯了邪,得罪了神明,也有人说有人要害皇上,要不是请出来清玄仙君施法,皇上估计现在还睡不起来哩!”
说到这里,贩货郎抬头终于看见了离自己不远的戚长锋他们,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含糊不清的压低了声音,开始神色慌张地抓起自己的布袋准备要走。
:“这位兄台见识了得,我们行军打仗的难得消息,也想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你既然知道,不如说给大家听罢!”
说话的是刚才戚将军给倒茶的黑衣男子,只见他站起身来,戚将军还想拉住他,但黑衣男子推开他的手,径自走到贩货郎面前,拉住贩货郎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这…”贩货郎面有难色地看了一眼戚长锋,犹豫着想要挣脱逃走。
:“这位军爷,是小人不识好歹,不过捡了些路头话尾,军爷请不要见怪啊!”
贩货郎拱手讨好,脸上不自然地堆着笑,身子却在向后缩,一副找到空隙便要逃跑的样子。哪知黑衣人手中的刀一扬,“啪”地一声丢在桌子上,吓得同桌几人腿一软,急忙跪下求饶,尤其贩货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颤声道:“大…大人,是小人的错,求大人放过小人…”
:“这么害怕干嘛?不杀你!”
黑衣人神容憔悴,脸上却是瘆人的笑意,贩货郎吓得差点就要晕倒过去,这时黑衣人后面传来一声叹息,随即贩货郎便听到那将军模样的人说:“不过是些寻常百姓,你又何必为难他们?”
黑衣人神情敛了敛,知道再问贩货郎也不会说什么,于是抬了抬眼皮,眼睛里满是冰冷的杀机,咬牙吐出一个字:“滚!”
茶客们立即吓得奔逃四散,茶棚里掌柜伙计也都一脸纸色,扶着柜台不敢吱声。显然他们相信,那个眼神冷酷的黑衣人真有大开杀戒的可能。
转眼通茶客们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衣人厌恶地看了一眼周围铮亮的盔甲,起身也要离开。
:“你最好别再逼我!”
戚长锋抽出长刀拦住他,一脸的不情愿。
崔然昭十分好奇这人身份,戚长锋对待此人非同一般,想起那夜五六个乌伤人被斩杀,戚将军眼睛都没眨一下,此人究竟何德何能得戚将军如此另眼相看?
崔然昭细细打量起这人,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有多,黑衣劲装包裹的身体匀称修长。他没有穿盔甲,同样的也没有带头盔,乌黑长发只用一只极其简单的银卉发冠束着,再看那人眉眼生得极好,轮廓分明肤色白净,若不是眸光黯淡,鬓边几缕碎发散落显得他形容消瘦,崔然昭心想,这得是如何长相出色的一个人啊?!
军队很快又出发了,一路上崔然昭都在有意无意观察那黑衣男子,然而越是看就越是觉得那人莫名地熟悉。崔然昭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此人,至于哪里见过,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直至傍晚酉时,军队进了驿站,戚将军仍然有意无意回头看着那人,也不知道是监视还是回顾之意,那人始终都一脸厌恶。
然而崔然昭看得明白,那人厌恶的并不是戚将军,他像是对所有人厌恶,对人间一切感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