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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苏若雪的话像根细针,顺着他后颈的冷汗扎进脊椎——老掌柜三天前说“今晚有人包下整条街巡逻”时,他只当是租界巡捕房又在给日商清道,如今想来,野村的人能精准堵在巷口,分明是有人提前把他们的行踪透了底。

“若雪,你记不记得三天前仓库钥匙失踪?”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乱溅,“那天你说算盘被人动过,铜绿是新蹭上的——”

“是账房的铜锁。”苏若雪突然接口,指尖无意识地捏紧帕子,“我今早擦算盘时,发现最底下那排铜珠有划痕,和账房柜门内侧的刮痕对得上。”她的声音轻,但落在顾承砚耳里却重如惊雷。

能进账房、能接触机密、能掌握他们行踪的,只能是顾家内部的人。

“小李!”顾承砚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正趴在书案上整理汇票的年轻会计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啦”滚了半桌。

“少、少东家?”小李慌忙蹲下去捡珠子,额角的碎发沾着汗,“您要的资金流向图我刚理到——”

“不是这个。”顾承砚大步走到靠墙的樟木柜前,抽出最底层的铁皮匣,“把近半年所有进出账房的人员记录调出来,按日期、时间、事由分类。重点查夜间出入的。”铁皮匣打开时带起霉味,是原主荒唐时丢在这里的旧账册,如今倒成了关键。

小李的喉结动了动。

他在顾家当会计三年,从没见少东家这样冷过——往日里那个总晃着折扇去听评弹的浪荡公子,此刻眼里像淬了冰,连看账册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是!”他应得干脆,转身时撞翻了茶盏,深褐色的茶渍在青砖地上洇开,倒像块狰狞的胎记。

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苏若雪站在顾承砚身侧,看他盯着墙上那排《天工开物》,书页间夹着的暗桩名单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欲飞的黑蝶。

她忽然想起半月前顾承砚在仓库教她看丝绸经纬时说的话:“商道如织锦,最要紧的是找断纬。”此刻他们要找的,正是这张“顾家织锦”里最致命的那根断纬。

“少东家!”小李的声音带着颤,“您看这个——”他摊开一本硬壳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出入时间,“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盘账日,只有顾管家来过七次,都是深夜亥时到子时之间。”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顾德昌是顾家长房的管家,跟在老爷身边二十年,从前总说“少东家荒唐”,如今倒成了账房的常客?

他记得父亲上月还说“绸庄的事,让承砚自己琢磨”,哪来的“核对旧账”的命令?

“他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小李咽了口唾沫,“就是仓库钥匙失踪那晚。”

炭盆里的木炭“轰”地塌了一块,火星溅到苏若雪的裙角,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他在想什么?

她太清楚了:顾德昌若真是内鬼,那他们藏在暗格里的进货单、和南洋客商的密信,甚至昨夜从水渠里捞出来的录音,可能早被泄露给日商。

“若雪,拿笔墨来。”顾承砚突然转身,眼底翻涌着暗潮,“我要做个局。”

子夜的账房飘着墨香。

苏若雪看着顾承砚在最新的账册里添了一页:“今向张记布行采购苏绣线五千匹,银洋三千,货到付款。”字迹工整得不像他平日的狂草,末尾还盖了顾家的朱红印信——这是笔根本不存在的交易,却足够让有心人垂涎。

“明早辰时,你把这本账册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顾承砚吹干墨迹,将账册推到苏若雪面前,“然后去前堂帮陈叔核对新到的杭绸,记得把账房钥匙留在桌上。”

苏若雪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引蛇出洞。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页假账,抬头时眼里有星火:“需要我留痕迹吗?”

“不用。”顾承砚扯了扯领口,后颈的冷汗已经干了,“我们要的是他自己露出尾巴。”

第二日清晨,账房的铜锁果然没锁。

苏若雪推开房门时,晨雾顺着门框钻进来,在檀木桌上凝成层薄露。

她一眼就看见案头那本账册——封皮被掀开,中间那页“张记布行”的采购单不翼而飞。

“承砚。”她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震颤。

顾承砚从里间转出来,手里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却在看见空页的瞬间捏得发紧。

他早料到会这样,可真见了证据,心口还是像被人攥住似的疼——顾德昌跟了父亲二十年,原主荒唐时没少替他收拾烂摊子,如今却要把顾家往火坑里推。

“小李。”他转头看向缩在门口的年轻会计,后者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粢饭糕,“从现在起,你每半个时辰去前堂买碗酒酿圆子,经过顾管家的厢房时......”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摇晃的梧桐叶上,“记得看看窗台上的蓝布包袱还在不在。”

小李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用力点头,粢饭糕的碎渣掉在青石板上,被晨露一浸,很快洇成个浅黄的圆——就像顾承砚昨夜说的,那页假账此刻该在顾德昌怀里,而他要去的地方......

“记住。”顾承砚伸手按住小李肩膀,指腹能摸到对方肩胛骨的凸起,“别跟太紧,别让他发现。”

小李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粢饭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声“知道”,转身跑出院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账房里的《天工开物》哗哗翻页,恰好停在“乃服”篇那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养蚕、缫丝、织绸的要诀,此刻倒像在替谁诉说着什么。

苏若雪走到顾承砚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响,可这次,他们听见的不再是风声,而是一根线头被抽开的轻响——那是阴谋败露的前奏,也是顾家绸庄破局的序章。

小李的布鞋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声响,他贴着墙根猫腰往前挪,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顾德昌的蓝布包袱在前面晃得人眼晕——那包袱角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边,正是今早从账册上撕走的那页“张记布行”采购单。

顾德昌拐进后院时回头瞥了一眼,小李慌忙缩进石榴树后,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自己的呼吸。

他看见老管家蹲在废弃的炭窖旁,包袱“啪”地摔在地上,掏出个铜火折子——那是顾老爷去年赏的,说他“跟了二十年,该有个像样的物件”。

“嘶——”火折子擦出火星的刹那,小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见顾德昌捏着那张假账往火里送,墨迹在火光里蜷成黑蝴蝶,“张记布行”四个字刚烧到“布”字,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手腕。

“顾叔。”顾承砚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这火,烧得急了些。”

顾德昌的手剧烈发抖,火折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抬头时,月光正照在顾承砚脸上——那双眼比昨夜账房里的炭盆还冷,冷得他后脊梁直冒寒气。

“少、少东家......”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我、我是帮您清理旧账......”

“旧账?”顾承砚指尖一挑,从炭窖里捡起半片未烧尽的纸角,“这半张‘张记布行’的采购单,是上个月才记的新账。”他松开手,纸角飘落在顾德昌脚边,“顾叔跟了我爹二十年,该知道顾家的账册,从来不用火烧。”

顾德昌的膝盖“咚”地磕在青石板上。

他望着顾承砚袖中露出的半截暗桩名单——那是前日在仓库暗格里翻出的,此刻正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颤动。

“是张先生......”他突然哭出声,鼻涕眼泪糊在脸上,“他说只要我每月送三笔进项明细,就给我法租界的洋房,给我儿子去留洋的船票......”

“张先生?”顾承砚的指节抵在青石墙上,“野村商会的张先生?”

顾德昌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浑身剧颤:“是!他说大日本商社要在上海开纺织厂,需要顾家的进货渠道、客户名单......少东家,我真没想害顾家啊!我就是想着我儿子......”

“够了。”顾承砚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炭窖里的余火“呼”地蹿高,“小李,把顾叔送到西跨院的密室。”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极轻,“记得给他披件厚毯子——夜里凉,别让他冻着。”

小李的喉结动了动。

他蹲下身去扶顾德昌时,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那是顾管家每日早晨必点的线香,从前总让他想起自家爷爷。

可此刻这味道里混着焦糊气,熏得他眼眶发酸。

密室的铁门“咔嗒”落锁时,顾承砚站在廊下,望着月亮在青瓦上投下的影子。

苏若雪捧着盏热姜茶过来,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要审吗?”

“不急。”顾承砚接过茶盏,指尖被烫得缩了缩,“先理账。”

深夜的账房里,小李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顾承砚站在他身后,看着少年用红笔在账册上画圈——第三行“运往吴淞口的绸缎”,数量比出库单多了二十匹;第七页“汇给苏州染坊的银洋”,金额比合同多了五百块;最底下那本旧账里,去年腊月的“损耗”条目下,整整齐齐躺着七笔“意外浸水”的记录,可那年冬天根本没下过雨。

“少东家,您看这个。”小李翻出本皮面发皱的账本,“顾管家每次来账房的日子,都对应着这几笔记错的进项。”他手指发颤,“原来不是我算错了,是有人改了底单......”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账本边缘的毛边。

他想起上个月在仓库看见的那匹次品杭绸——经纬线松得能插进指甲,当时只当是染坊出了岔子,如今想来,怕是顾德昌故意放了次货,好让日商的“优质绸”趁机抢占市场。

“把这些圈出来的都抄一份。”他从怀里摸出个铁皮盒,“再把顾管家房里搜出的密信、银行存折,还有水渠里捞的那卷录音带,都放进去。”

铁皮盒“啪”地合上时,苏若雪正站在门口。

她手里捧着个漆盘,盘上摆着两盏酒酿圆子,圆子上的桂花蜜在烛火下泛着金红:“吃点东西吧,天快亮了。”

顾承砚接过碗,却没动筷子。

他望着铁皮盒上的锁扣,轻声道:“明儿商会开会,我要把这些都摊在桌上。”

苏若雪的手顿了顿,圆子汤在碗里晃出涟漪:“你确定要公开?一旦野村的人知道我们查到了内鬼,顾家的货船、铺面......”她没说下去,但顾承砚知道她想说什么——上海滩的商战从来不是打嘴仗,断人财路的,往往连命都保不住。

“若雪,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去仓库?”顾承砚舀起颗圆子,“你说那匹湖绸的经线断了三根,我当时说‘断纬可以补,可要是整匹布都烂了芯子,就得拆了重织’。”他把圆子放进嘴里,甜得发腻,“顾家这匹布,烂的不是纬线,是经线。”

苏若雪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烛火。

那火不是愤怒,是烧尽腐木的灼亮——就像三年前她在苏州城墙上看见的,百姓举着火把烧日货时的光。

“我让人把商会礼堂的留声机修好了。”顾承砚突然说,“明早我会提前去,试试录音效果。”他指腹轻轻碰了碰铁皮盒,“有些火,必须烧起来。”

窗外的雄鸡开始打鸣时,顾承砚抱着铁皮盒出了门。

苏若雪站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那雾里有梧桐叶的清香,有黄包车的铃铛声,还有隐约的,留声机转盘转动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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