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绷紧的琴弦上。
苏若雪小跑着跟上,旗袍下摆扫过墙角的青苔,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出细碎的响——那是他去年生辰送的,原主从前只当是俗物,如今却成了她总不肯摘下的信物。
\"顾先生!\"信使追出两步,声音被江风扯得发颤,\"巡捕房封锁了现场,您......\"
\"替我给戴处长带句话。\"顾承砚没回头,只扬手抛过去个铜制怀表,\"他要的生丝配额清单在夹层里。\"身后传来金属坠地的轻响,信使的呼吸声骤然粗重——那是块百达翡丽,够买半条弄堂的房子。
商会顶楼的煤油灯被风掀得摇晃,顾承砚把巡捕房的值班记录拍在檀木桌上,纸页发出脆响。
苏若雪解下外罩的月白坎肩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藕荷色的真丝衬裙,指尖刚触到账册封皮便顿住——那本记录德国机械运输的账册,封皮上沾着半枚新鲜的茶渍。
\"五月廿三。\"她翻开账册,指甲在某页划出白痕,\"原定运往吴淞口的精密织机,物流单上的目的地被改成了苏州河仓库。\"烛火映着她眼尾的细纹,那是连续半月核对账目熬出来的,\"修改的墨迹比原笔迹淡,用的是戴氏洋行的蓝黑墨水——上周三我让阿香给松本洋行送过两盒。\"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太阳穴。
三个月前他还在大学讲台上分析\"统制经济\",此刻却能闻出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味——那是用来消除原笔迹的。
他抓起巡捕记录,铅笔在\"零时三刻 黑色福特卡车三辆入仓\"那行下重重划线:\"工部局的登记册里,这三辆车属于法租界的'福兴货栈',可福兴上周刚把车队抵押给了正金银行。\"
苏若雪的手突然顿住。
她捏着张泛黄的提货单,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王阿大 139\"——那是码头装卸工的暗号,原主从前收丝绸时用过的。\"这批机械是德国克虏伯厂的新式织机,\"她抬头时眼里有光,\"上个月陈厂长说要拿它换日本的旧纺车,你骂他'拆了骨头喂狼',后来......\"
\"后来我让老七截了船。\"顾承砚接口,喉结滚动两下。
他想起三天前在汇丰银行的密室里,陈厂长喝得烂醉,拍着他肩膀说\"小顾啊,日本人说只要交了机械清单,就给我法租界的地契\"。
原来不是陈厂长动摇了,是有人替他做了选择。
\"他们要的不是机械。\"他突然站起来,椅背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响,\"爆炸是烟幕弹。
仓库里的货物清单、运输路线、甚至我们和德国人的合作证据——\"他抓起苏若雪怀里的账册,封皮上的茶渍蹭在掌心,\"这些才是他们要销毁的。\"
苏若雪的手指绞着旗袍盘扣,那枚翡翠镯子硌得腕骨生疼。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想起昨夜他伏在案头画织机改良图,发梢扫过她手背的触感。\"我让人去查松本洋行的船期了,\"她轻声说,\"老七的人说,有艘'大和丸'明早五点靠岸,货单写的是'生丝',可吃水线比平时深两尺。\"
顾承砚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刀鞘出鞘的冷冽。
他扯松领带,露出喉结下那道淡白的疤——原主和人斗殴留下的,如今倒像道勋章。\"去拿我的橡胶靴,\"他转身走向里间,军大衣搭在臂弯,\"巡捕房的封锁线从东头绕,西头的围墙塌了个洞,去年暴雨冲的。\"
苏若雪追过去,在他要推门时拽住他的袖口。
她的指尖凉得像块玉,却把他的手腕攥得死紧:\"我跟你去。\"
他转头看她。
煤油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把耳后的小痣照成颗琥珀。
三个月前她还是个见了血就发抖的姑娘,如今能蹲在染坊里和老匠头学看色卡,能在租界法庭上用英文和洋律师对质。\"你留在这儿,\"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衬衫传来,\"盯着电报房,等我信号就发报给重庆——德国人那边,该催货了。\"
夜更深了。
苏州河的水泛着腥气,顾承砚猫着腰穿过芦苇丛,橡胶靴踩在烂泥里发出\"吱呀\"声。
废墟的焦味越来越浓,他看见巡捕的提灯在三百米外晃动,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蹲在断墙后时,他摸到块温热的金属——是块扭曲的钢板,表面还沾着没烧尽的红漆。
借着月光凑近,隐约能看见凹下去的字母:d......E......
风突然转了方向。
他听见巡捕的咳嗽声近了,连忙把钢板塞进怀里。
远处传来汽笛长鸣,是\"大和丸\"进港的声音。
顾承砚舔了舔嘴唇,尝到血锈味——刚才咬得太用力了。
他望着废墟里还在冒烟的房梁,突然笑了。
那些德文铭牌,才刚刚开始说话呢。
顾承砚的指腹擦过钢板上的凹痕,月光顺着金属纹路爬上来,将模糊的字母一点点熨平。
d...E...当最后一道划痕显露出“dEUtSchE”(德语:德国)的尾缀时,他后槽牙猛地一咬——这是克虏伯厂特有的钢印,和三个月前他们与德商签订的机械合同上的标识分毫不差。
“顾先生!”
芦苇丛里传来细碎的响动,苏若雪的身影挤过断墙,鬓边的珍珠簪子挂了片枯叶。
她怀里抱着个铁皮盒,盒盖边缘还沾着焦黑的木屑:“巡捕房的人换班了,我顺了半块主板——”话音未落,她已看清他掌心的钢板,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这是……克虏伯的?”
顾承砚没接话,指尖顺着钢板边缘划到背面,突然顿住。
那里嵌着块拇指大的黑色元件,烧得变形的塑料壳上,隐约能看见“东京电子”(toKYo ELEctRoN)的烫金残字。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像是石子投入深潭:“若雪,你说日本人为什么要在德国机械里装自己的零件?”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铁皮盒,盒身发出细微的呻吟。
她凑近那元件,闻到股焦糊的松香——和松本洋行仓库里常年弥漫的电子漆味一模一样。
“嫁祸。”她突然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炸了我们的仓库,再把德国零件和日本元件混在一起,让工部局以为是德商偷换设备,我们和德国人闹翻,他们就能……”
“就能坐收渔利。”顾承砚替她说完,军大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德商电报,说“因运输问题延迟交货”,原以为是船期波动,如今看来,怕是有人早就在德商那边埋了钉子。
“他们要的不是机械,是让我们和德国人断了联系。没了克虏伯的技术,我们拿什么和松本洋行抢生丝定价权?”
苏若雪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铁皮盒“当啷”落地,滚出半片烧焦的电路板,上面歪歪扭扭焊着几个电阻——和上周她在松本洋行账房看见的维修清单里,“损坏收音机零件”的型号完全吻合。
“可他们为什么要炸毁自己的设备?”她蹲下身捡零件,声音发颤,“那批元件至少值两百大洋……”
“不是他们的设备。”顾承砚弯腰帮她捡,指节擦过她手背时,触到一片湿凉。
他这才发现她眼眶发红,睫毛上沾着细灰,像是被烟呛的,又像是急的。
“是我们的情报。”他把元件收进怀里,语气放软,“仓库里有我们和德商的合同副本、运输路线图,还有陈厂长那个老滑头藏的‘投名状’——日本人炸了仓库,顺便把‘德国设备有问题’的证据摆出来,既能断我们的外援,又能让巡捕房把矛头指向德商,坐实我们‘勾结外夷’的罪名。”
苏州河的汽笛又响了,这次更近。
顾承砚望着“大和丸”的灯火切开夜色,突然攥紧苏若雪的手腕:“走。”
“去哪?”她被他拽得踉跄,翡翠镯子在他手背上撞出红印。
“回绸庄。”他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该让老七他们醒醒了——我们不是在和商人打仗,是在和拿算盘当刀的鬼子拼命。”
顾家绸庄的后厅灯火通明。
顾承砚踢开门槛时,老七正蹲在八仙桌旁啃酱鸭,油光蹭了满手账本;阿香抱着算盘打盹,发辫散了半条,垂在靛蓝桌布上像条黑蛇。
听见动静,老七“嗷”一嗓子蹦起来,酱鸭骨“啪”砸在阿香头上。
“都坐好。”顾承砚把军大衣甩在椅背上,钢板“当”一声拍在桌上,“苏州河仓库的爆炸,不是意外。”
老七的筷子“咔”折了半截。
他凑近看钢板上的字,粗黑的眉毛拧成结:“德国人的东西?可咱们的机械不是被扣在吴淞口吗?”
“有人调了包。”苏若雪把铁皮盒推到中间,元件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松本洋行的人提前往机械里塞了自家零件,炸了仓库后,巡捕房查到德国钢印和日本元件,自然要找德商麻烦。到时候咱们没了技术,德商没了信誉,谁能接上海的纺织生意?”
阿香的算盘珠子突然“哗啦啦”响成一片。
她指着元件上的残字,指尖发颤:“这……这和上个月松本洋行买的‘民用电子料’清单型号一样!我对账时觉得奇怪,日本人要那么多电阻做什么,原是……”
“原是要给咱们做棺材。”顾承砚打断她,抽出钢笔在纸上唰唰写,“从今晚起,所有对外电报用密语,老七,你去码头盯着‘大和丸’,货单写生丝?我倒要看看他们舱底压的是绸缎还是炸弹。阿香,把近三个月和德商、日商的往来账册全搬到地窖,钥匙我亲自管。”
老七搓着掌心的油光站起来:“我这就带弟兄们守码头去!要是让我逮着松本的人……”
“别急。”顾承砚按住他肩膀,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更要紧的是,查内鬼。”
后厅的烛火突然晃了晃。
阿香的算盘“当”掉在地上,老七的笑容僵在脸上,连苏若雪都猛地抬头——他们都想起三个月前泄露的生丝配额,想起陈厂长突然松口的“投名状”,想起每次紧要关头总慢半拍的船期。
“散会。”顾承砚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各自回去歇着,明早卯时到账房碰头。”
众人鱼贯而出时,苏若雪留在最后。
她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领结,指尖触到他喉结下的旧疤:“你怀疑……自己人?”
“怀疑比信任更安全。”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心跳声透过衬衫传来,“去睡吧,我再查两本账。”
子夜的更声敲过三遍时,顾承砚合上最后一本账册。
窗外的月光爬过青砖地,在门框投下个细长的影子——是阿香的绣鞋。
他刚要喊,那影子突然缩了回去,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香?”他推开账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
转过角,老七的房间门虚掩着,灯还亮着。
他走进去,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根本没睡过。
窗台上落着片枯叶,叶底压着张字条。
顾承砚捡起,上面是阿香的小楷,墨迹未干:“小心身边人。”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薄雾,突然听见后巷传来两声猫叫——是老七的暗号。
可老七此刻应该在码头,那这叫声……
顾承砚把字条塞进怀表夹层,转身锁上门。
月光照在他脸上,将眼尾的红血丝染成暗红。
他望着账房地窖的铁门,突然笑了——该醒的,从来不是那些打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