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积雪早已消融殆尽，庭院角落的迎春花抽出了嫩黄的花苞，又在无人欣赏的寂静中悄然凋零。暮春的气息带着湿润的暖意渗入殿宇，却无法驱散花厅内那份沉重的、关乎生死的紧绷。
三个月。
整整三个月。
楚明凰那掀开一丝缝隙的眼睑，如同惊鸿一瞥的幻梦，之后再无动静。然而，命火终究是稳住了。那层萦绕在她肌肤上的死寂之气被一丝极其微弱却持续存在的生气所取代。她的呼吸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胸膛的起伏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挣扎，而是有了细微却真实的节奏。
沈昭成了这花厅里最固执的守候者。那张铺着厚软锦褥的圈椅早已被她弃置不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雪白绒毯的矮榻被安置在楚明凰的软榻旁，两者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她几乎日夜都蜷在那张矮榻上，像一只守护着珍宝的幼兽。
清晨，阳光透过高窗，将暖金色的光斑洒在楚明凰沉睡的容颜上。沈昭早已醒来，她侧卧在矮榻上，一手垫在颊边，另一只手如同最自然的习惯，越过那窄窄的间隙，轻轻覆盖在楚明凰虚软搭在锦褥的右手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楚明凰微凉的指节，目光专注而温柔，细细描摹着那张在晨光下仿佛被镀上一层柔和金边的睡颜。
青鸾端着一盆温水和梳子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静谧得令人心头发酸的画面。她放轻脚步，走到楚明凰榻边，动作早已娴熟而轻柔。她拧干温热的棉巾，细致地为女帝擦拭脸颊，避开那虽然愈合却依旧留下狰狞疤痕的心口位置。接着，她拿起那把温润的象牙梳，极其小心地梳理着楚明凰散落在锦枕上的、如同墨色绸缎般的长发。
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沙沙”声，在安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昭的目光追随着青鸾的动作，落在楚明凰沉睡的脸上。当梳齿轻轻滑过女帝耳后一缕微卷的发丝时——
“呃……”
一声极其微弱、含糊不清的闷哼，毫无预兆地从楚明凰紧闭的唇间溢出！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含糊得如同梦呓，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花厅的宁静！
青鸾的手猛地一抖，象牙梳差点脱手！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屏住呼吸，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楚明凰的唇上！
沈昭更是如同被电流击中！覆盖在楚明凰手背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她下意识地撑起身体，从矮榻上坐起，身体前倾，目光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紧紧盯着楚明凰的唇！
时间仿佛凝固了。阳光里漂浮的微尘都静止下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
楚明凰那毫无血色的、如同冰封花瓣般的唇，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再次翕动了一下。
一个破碎的、气若游丝的音节，带着浓重的混沌和挣扎，艰难地挤了出来：
“……昭……昭……”
嗡——！
沈昭的脑海深处，仿佛被这微弱却清晰无比的两个音节，狠狠凿开！
“昭昭”！
这个亲昵的、带着无限宠溺和独一无二归属感的称呼！
如同一把淬火的钥匙，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捅开了记忆废墟深处一把最沉重、最核心的锁！
轰！
无数被尘封的画面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带着巨大的轰鸣和刺目的光芒，疯狂地涌入沈昭的意识！
不再是之前零散的、围绕着“荔枝”、“点心”、“奏折”的温暖碎片！
这一次，是完整的、带着巨大情感冲击的……片段！
恐惧！ 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视野里是幽暗晃动的烛光，粗粝沉重的锁链摩擦着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禁锢！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带来灭顶的威压！
依赖！ 在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中，一个挺拔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出现！墨色的长发，染血的衣袍，冰冷下令却带着一丝奇异克制的嗓音（“清理干净…她不喜欢血腥味…”）！那个身影靠近，带来一种让她灵魂瞬间安定的、无比熟悉的清冽冷香！她不顾一切地扑进那个带着血腥气的怀抱，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温暖！ 深夜摇曳的烛光下，那个身影坐在床边，动作笨拙而僵硬地为自己梳理纠结的长发。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梳齿的滑落都小心翼翼，笨拙的动作里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珍视。那细微的颤抖透过头皮，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刻骨的爱恋！ 无数个瞬间重叠、爆发！是御书房堆满奏折的紫檀书案旁，自己偷偷将点心推到那人手边时，对方抬眸望来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柔和笑意；是深夜噩梦惊醒时，被那人紧紧拥入怀中，低沉嗓音在耳边安抚“别怕，孤在”时，那坚实温暖的怀抱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是每一次目光交汇时，心底那无法抑制的悸动和甜蜜……
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个身影！
那个在血海尸山中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
那个在深夜烛光下笨拙为她梳头的人！
那个让她依赖、让她温暖、让她刻骨铭心爱恋的人！
那个此刻躺在软榻上，气息奄奄、昏迷不醒的人！
——楚明凰！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沈昭的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记忆复苏都更猛烈、更深刻！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无法呼吸！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呃……”楚明凰似乎被某种巨大的痛苦攫住，紧蹙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毫无血色的唇再次艰难地翕动，破碎的呓语断断续续地挤出：
“……跑……快……跑……”
“……别……怕……”
“……孤……在……”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昭的心上！
“跑”？是在让她逃离什么？是天牢？是那些锁链？还是……别的危险？
“别怕”？是在安抚她的恐惧吗？
“孤在”？那低沉的、带着无尽力量和安全感的承诺！
这些破碎的呓语，如同精准的坐标，将她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串联、定位！那些被遗忘的恐惧、依赖、温暖和刻骨的爱恋，不再是散落的珍珠，而是被一条名为“楚明凰”的金线，牢牢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清晰而灼痛的情感链条！
“明凰……”沈昭再也无法抑制，一声带着巨大心碎和浓重哭腔的呼唤，从她颤抖的唇间破碎地溢出。她猛地从矮榻上扑到楚明凰的软榻边，双手紧紧抓住楚明凰那只冰冷的手，如同抓住即将消散的幻影！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温热的水痕。她俯下身，额头几乎抵在楚明凰冰冷的额头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对方毫无知觉的肌肤。
“我在……明凰，我在……”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巨大的悲伤和无尽的依恋，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我不怕了……我不怕了……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昭昭……你的昭昭……”
她的泪水滴落在楚明凰苍白的面颊上，顺着那冰凉的肌肤滑落，仿佛也带去了她灼热的温度和无法言说的悲恸。
也许是那滚烫泪水的刺激。
也许是那一声声带着泣血呼唤的“明凰”和“昭昭”。
也许是灵魂深处那从未断绝的共鸣感应。
昏迷中的楚明凰，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她那只被沈昭死死攥住的手，食指指尖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再次向内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应那紧握的温度和汹涌的泪水！
紧接着，她的唇瓣在沈昭泪眼朦胧的注视下，再次艰难地翕动，呓语变得更加破碎，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决绝：
“……天……道……”
“……死……”
“……护……住……她……”
“……昭……昭……”
“天道”？“死”？“护住她”？
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沈昭刚刚被巨大爱恋所填满的心房！带来一阵灭顶的寒意和无法言喻的恐慌！
她猛地想起了那个混乱的记忆碎片——那个浑身浴血、如同杀神般的身影！那个在满地尸骸中冰冷下令的身影！那句带着奇异克制的“她不喜欢血腥味”！
还有……楚明凰心口那致命的、由她亲手刺入的金簪伤痕！
“天道”……“死”……
是在说那个战场吗？是在说……她自己的结局吗？
“护住她”……“昭昭”……
是在说……保护自己吗？即使……付出什么的代价？
巨大的恐惧和无边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昭！她紧紧握着楚明凰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都传递过去，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泣不成声：
“不要……明凰……不要死……我不要你护……我要你在……我要你醒过来……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她的哭声压抑而绝望，在寂静的花厅里回荡，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
夜色深沉如墨，浓重地笼罩着承露殿。花厅内的宫灯被调至最暗，只留下角落一盏，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浓重的药味沉淀在空气里，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沈昭蜷缩在楚明凰软榻边的矮榻上，身体紧紧挨着榻沿，一只手依旧固执地伸过去，紧紧包裹着楚明凰那只微凉的手。长时间的哭泣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让她疲惫不堪，眼皮沉重地垂下，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沉浮。然而，那只紧握着的手，却如同唯一的锚点，即使在浅眠中也不曾松开。
花厅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交织的、轻缓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厚重宫墙阻隔的遥远更楼声。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
“……唔……”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猛地从楚明凰的唇间挤出！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沈昭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她猛地坐起身，睡意全无，目光急切地投向软榻！
昏黄的光线下，楚明凰的身体在锦褥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张苍白沉静的睡颜此刻被巨大的痛苦所扭曲！眉头死死拧紧，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唇瓣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酷刑！
“……死……！”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无尽杀意的单音节，如同从齿缝间迸出的冰渣，狠狠砸在沈昭的心上！
紧接着，呓语变得更加混乱、更加急促，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战场硝烟和濒死的挣扎：
“……杀……！一个……不留……！”
“……挡……我者……死……！”
“……血……好多的血……！”
“……孤……不能……倒……！”
“……昭昭……跑……快跑……！”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仿佛她正置身于尸山血海的修罗场，正面对着灭顶之灾！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昭的神经上！
“明凰！明凰！”沈昭吓得魂飞魄散！她扑到榻边，双手紧紧抓住楚明凰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哭腔，“醒醒！那是梦！是梦！我在这里！昭昭在这里！没有血！没有杀！你醒醒！”
然而，她的呼唤和触碰，似乎更加刺激了楚明凰混乱的意识！
“……别碰她——！！！”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从楚明凰喉咙深处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那只被沈昭紧握的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一挥！
“啊！”沈昭猝不及防，被那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身体向后踉跄，重重撞在矮榻的边缘，痛得她闷哼一声！
楚明凰的身体在软榻上剧烈地挣扎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的困兽！她挥舞着手臂，踢蹬着双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呓语变得更加疯狂而绝望：
“……锁链……！放开……放开她……！”
“……孤……要……你们……死……！全都死……！”
“……天道……反噬……又如何……！”
“……孤……只要……她……活……！”
“……昭昭……别怕……孤……在……孤……护你……”
混乱的呓语如同最残酷的刑讯，将血淋淋的真相和刻骨的爱恋一并撕开，呈现在沈昭面前！
锁链！是她记忆里那些冰冷的锁链！楚明凰在为她抗争！
“天道反噬”？是她昏迷前刺出那致命一簪的原因吗？楚明凰是为了护住她，才承受了反噬？
“只要她活”……“护你”……
巨大的震撼和灭顶的心痛让沈昭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她看着楚明凰在昏迷中痛苦挣扎、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的名字，看着她在虚无的战场上为自己浴血厮杀、不顾天道反噬……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
她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去！这一次，她没有去抓楚明凰挣扎的手臂，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扑到了楚明凰的身上！用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地压住她剧烈挣扎的身体！
“明凰！明凰！”她将脸深深埋进楚明凰冰冷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对方的衣襟和肌肤！她的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环抱住楚明凰颤抖的身体，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哭腔和无尽的哀求，“别打了……明凰……别打了……我在这里……我好好的……昭昭在这里……求求你……别怕了……别怕了……我在……我哪里也不去……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她的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力道，仿佛要将楚明凰从那可怕的梦魇深渊中强行拖拽出来！她温热的泪水、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透过紧密相贴的身体，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楚明凰冰冷的躯壳上。
也许是这不顾一切的拥抱带来的温暖和重量。
也许是那滚烫的泪水灼醒了沉睡的灵魂。
也许是灵魂深处那从未断绝的共鸣感应，终于穿透了混乱的呓语和暴烈的挣扎。
在沈昭泣血的哭求和紧紧的拥抱中——
楚明凰那疯狂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
喉咙里那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戛然而止！
挥舞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
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在沈昭紧贴的怀抱里，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混乱而充满血腥杀意的呓语消失了。
花厅内只剩下沈昭压抑而悲恸的哭泣声，和两人交织的、渐渐趋于同步的沉重呼吸。
许久。
当沈昭的哭泣渐渐变成低低的抽噎，当楚明凰的呼吸终于再次变得微弱而平稳时。
一直昏迷不醒的楚明凰，那只虚软垂落的手，食指指尖……
在沈昭未曾察觉的角落……
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一种微弱却清晰的回应意味……
在沈昭环抱着她的手臂上……
极其缓慢地……
极其艰难地……
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