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转成了雾,灰腻腻悬在半空,濡湿不透。
锦官城浸在湿漉漉的灰白里,屋瓦、巷陌、树梢都滴着无声寒气。空气吸饱了水,沉沉下坠,每一次呼吸都像嘬了口粘稠浆子,腻在肺腑深处,又冷又闷。
望江楼茶馆临着锦江,是座两层木楼,朱漆剥落,露出底下青灰木筋,歪歪斜斜倚在江堤上,像打盹的老醉汉。
谢三爷缩在二楼靠窗角落一张咯吱作响的破竹椅里,面前一碗老鹰茶早凉透,黄褐的茶汤寡淡浮着几茎烂茶梗,映着他眼底凝滞的浑浊。
灰布长衫袖子蹭满扶手黑亮油光,枯瘦手指摩挲着黄铜旱烟杆冰凉的烟锅,里面没烟丝,只有一层焦黑灰末。
窗外,浑浊的江水缓慢沉重地淌着。不是奔腾,像是沉滞的拖拽。黏稠暗黄的巨流裹着枯枝烂叶、死物腐腥,无声碾过岸边怪石沉桩,卷起深色漩涡又缓慢散开。
江面空无一船,唯有无边浊黄死水和两岸垂柳湿漉漉的残枝败影。水雾似亿万灰白蠕虫在江面蠕动,将远山舟影涂抹得模糊变形,仿佛无数水底沉骸在灰纱后挣扎。
江风带着化不开的阴冷水腥气,透过糊了绵纸的破窗棂隙缝,刀子般刮在脸上。
茶馆里人也稀落。几个穿着粗布棉袄的老茶客缩头捧碗,低声咕哝着什么,声气压得低,怕惊扰江里东西。话头不出意料,还绕着第七个“旱地淹死”的掌柜。
“……盐市口周屋,祖坟埋错风水位嘞?偏顶到水煞星?”
“铲铲!分明撞了江头巡游夜叉爷!拖下去灌黄汤咯!”
“啧,七个喽……七个……怕真是个死数……”
“死数?啷个数的准水府开门?怕是……”
后头的话猛然噎住。说话老头死鱼眼瞟向谢三爷那角落,看他泥塑木雕、充耳不闻的落魄样,才松了口气,端起茶碗咕咚灌了一大口。
谢三爷的脑子却并非木然。
七个,旱地溺毙!锦江的气息!
周家那枚“大银壳子”、刘先生书房外磨盘苔藓下的硬物、茶馆里老船夫讲张献忠沉船阴兵索命的怪谈、盐业小吏隔间的铁腥气、望江亭船夫“七七四十九”、“凑不够填不满”的呓语、盲翁琴尾闪过的灰白骨光……
线索如深水潜流在他脑中缠绕撕扯,那根灰白的线,像毒蛇脊骨,诱他沉向更深黑暗。
他枯井般的眼珠盯着桌面裂纹,手指无意识敲着冰凉黄铜烟锅,嗒嗒微响每下都像叩在沉船甲板上。
“嗡——啪!”
烟锅头敲在桌面干裂疤节上,发出一声略响的震音。敲击的手指猛地一滞。眉骨下,那两颗浑浊眼珠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艰难转动,如同锈蚀百年的磨盘被撬动。
就在这时——
一阵模糊呜咽混着拍打声,被江风裹挟着,湿漉漉从窗外檐下飘了上来。
“噗叽……噗叽……嘿嘿……”
“啵啵……啵……”
声音古怪,细软痴傻带着粘腻,像喉咙糊着鼻涕泥巴。隐约有水声和泥巴搅拌的粘稠。
谢三爷浊眼皮微抬,眼光还死焊在桌板裂口上,像那才是世间唯一的理。卡黑垢的烂茧指在冰铜蔫杆杆上磨两下,喉管“咕噜”低滚,如枯井底吹过丝漏风。
楼下憨傻呜咽歇歇,换了调调。声气还含砣,却带起股怪吊吊的絮叨节拍:
“……水打…漩漩眼……哎……”
“……浪…打浪花……啪叽……”
“……沉……船船……金哩……银哩……沉……江底底喽……”
“……白……白龙……老……老爷……守……守着它……”
“……嘿嘿嘿……守着它……饿肚……肠喽……”
哼唧越哼越偏调,呜呜咽咽,像脑壳遭泥巴浆糊住的憨儿蹲稀汤汤里,对烂泥巴凼凼自嗨自唱个他自家都扯不清的鬼梦魇。
茶馆二楼闷成水棺材。风声水声是唯一憋人死气的底音。谢三爷还像尊遭时光甩角的烂泥菩萨。
“……饿…饿肠喽……要…要…要……填……填……肚肠……”
憨傻哼唱陡糊作一滩,字脚打绞,像憨憨脑浆子头那沱馊泥浆浆猛然拱翻了!
陡然!
就在那憨憨魇语最烂泥糊调、几遭湿沉风声呑球的一刹——
楼下那憨傻糊泥喉咙陡拔尖,拔到顶破天。尖利扭摆得不像人嗓的嘶叫炸洞,那声音带股邪门的透亮加刮骨剜心的狠劲,像冰锥戳烂浓雾,清死死撕开茶馆二楼闷屁的死气。
“……七个,七个活——魂,填肚——肠喽——!!!”
叫喊扯破短锐扎耳,灌满憨娃子无知的血腥歹毒,像奶腥爪子狠抠进烂生蛆的沤肉。
“哐啷——!!”一声碎耳膜的爆响!
谢三爷手中紧握的黄铜旱烟杆失魂般砸落面前裂纹遍布的破木桌,沉重烟锅如铁锚撞朽船板,震得冰凉黄褐茶水泼溅如受惊水蛇,刺骨冰凉泼在他布满裂纹老茧的手背上!
谢三爷枯槁身体猛地一耸,如遭天雷灌顶,整个人僵直原地俯身绷紧。先前低垂的头颅猛然扬起,污垢松弛的脸上,每一道刀刻纹路瞬间僵硬如生铁。
时间凝滞!万籁俱寂!
唯有一团焚尽沉寂的恐怖火焰,在他那双浑浊沉淀的眼球深处点燃。浑浊眼球深处炸开两道狂暴冰冷的闪电,熔化无数浮尘,将瞳孔核心烧灼得赤裸银白。
“七个活魂!填肚肠!”
疯傻娃娃尖利扭曲刻骨的嗓音,如淬毒冰锥扎穿耳膜,在颅腔深处爆炸,每个字都带着血肉剥离的腥腻。
周记库房!刘家磨盘!富春记枯井!盐吏窝棚!老船夫“凑不够”的诅咒!娃娃呓语“……白龙老爷守着它……饿……要填肚肠……”
所有的死寂,所有的支离破碎,所有的深水浊流。
“轰隆!!!”
如长江溃堤,如山峦崩摧。脑海中漆黑死水爆开狂澜,无数漂浮堆积的黑色礁石被无法抗拒的洪流猛然连接贯通。撕裂所有浑沌迷雾!
一种庞大沉重冰冷冻结呼吸的完整图案轰然降临——
水底金银沉船!
索命阴兵之数!
白龙守护!
填肚祭品!
七个活人!
旱地溺毙!
童谣谜题,传说血案。在这一刻被疯儿之口,点成了一条刺骨森寒、直通幽冥的巨大铁锁链!
谢三爷泼湿的手背上,先前凝固的虬筋猛地痉挛抽搐。青筋如毒蛇在裂口老皮下搏动,颈骨绷紧几近折断的咔咔细响,胸腔枯死的心跳如同擂动沉埋千年的破皮战鼓。
就在这死水僵局里!
一直蜷缩在他脚边墙根阴影处的三花猫,猛地爆发一声混合极致惊骇与暴戾的嘶吼。
“喵嗷吼——呜——!!!”
瘦骨伶仃的身子炸射而起,浑身杂毛钢针般倒竖甩出水雾寒珠,小躯弓成一张绷满杀机的弩弦。
一双缩小成燃焰针尖的碧瞳,带着刻骨警惕,死死钉着窗外江面上某个无法名状的混沌之点。
江雾如亿万蠕动灰白蛆虫缠绕弥漫。浑浊江面,唯有死寂流涌和幽深暗漩。
谢三爷眼底爆燃的冰冷闪电与死水潭底翻腾的巨大图景猛烈碰撞!僵直脖颈如同老旧机括,咔咔作响,极其缓慢地转动——
浑浊粘滞的目光,穿透窗棂破洞,越过炸毛嘶吼瘦猫的弓背,死死钉在窗外湿重粘稠吞噬一切的灰色江雾深处!
浊黄江水打着转,无声漩涡缓慢翻滚搅动江底沉泥。漩涡中心,粘稠如油脂的暗黑色浊流无声翻涌,带着陈年沉船的腐朽铁锈味和巨大阴影感,弥漫在望江楼前死水之上。
在那暗黑浊流翻滚边缘,无声江雾流动,隐约勾勒出一道庞大惨白模糊却蕴含无边威严阴寒的长条阴影轮廓!头颅形影沉入最深漩涡中心,如君王冰冷的双眸透过无尽浑黄死水,与楼上那双刚被雷电撕开的浑浊人眼,在灰白虚实间隔空交汇——
白龙老爷守着它……
要填肚肠!
冰冷寒意如同冰河倒卷,瞬间浸透灵魂!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