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在西苑入直的内阁大学士徐阶向嘉靖皇帝告了一天假。
回到家里,徐璠立刻向徐阶介绍了昨天与徐中行密谈的情况。
徐阶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迅速平静下来,问道:“情况都打探明白了?”
徐璠答道:“大差不差,不得不佩服白榆此人,总能把手里资源使用到极致。
就教坊司这么一个卑微的衙门,也能被白榆玩出花来。
这次真是把复古派逼得无计可施了,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投靠父亲,以求得庇护。”
徐阶对此深以为然,复古派那些人多是六品到四品官员,大都有点蔑视权贵的文艺叛逆气质。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了,他们怎么会选择投靠一位大学士?难道自己还要感谢一下白榆?
然后徐阶又问道:“那你怎么看待?”
徐璠兴高采烈的答道:“显而易见,如果接收了复古派这些人,对父亲就是极大的裨益!
收留他们就等于掌控了文坛,进一步说就是掌控了大半的舆情!
他们有很强的组织性,还是一批很可靠的反严倾向官员,这都是我们目前所缺的!
昨日我听到这个消息,想法就是天助我也,如同天上掉了馅饼一般。
总而言之,复古派绝对值得父亲全力维护,比那什么王学门派有用多了。”
徐璠知道,父亲徐阶一直是“王阳明心学”流派的的最大幕后支持者,但徐璠却觉得,这对政治没啥大用。
毕竟学术实在太晦涩了,距离普通人太远了,复古派文学在普及性这方面就好得多,随便一个读书人也能吟诵几句诗词吧?
徐阶很谨慎的说:“世间哪有完全白来的东西,全看代价是什么。”
徐璠说:“以后且不提,仅就当下而言,肯定是先替复古派把眼前困局解除了。
我打听过了,白榆这次刁难打压复古派,纯属他与复古派的个人恩怨,没有其他牵扯。
所以这事件本身并不大,解决复古派的困局不是什么难事。”
徐阶考虑了一会,确实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什么其他风险。
可惜陆炳已经去世了,不然能得到更详细的情报。
然后徐阶就对儿子说:“这不是白榆的个人行为,这是严党的行为。”
徐璠愣了下,“其实和严党没有什么关系,就是白榆一个人勾结了相熟的锦衣卫官,在那仗势欺人。”
徐阶反问道:“白榆自身不是严党吗?如果没有严党底色,他能这么横行霸道吗?
总不能平常说他是严党,为恶的时候就成了个人行为?”
于是徐璠就明白了父亲的想法,这是打算把白榆的违法乱纪行为往整个严党头上扣。
只打击白榆一个人对父亲而言没什么实际价值,父亲所考虑的对手始终是整个严党,这就是格局。
而后徐璠又听到徐阶说:“这件事里,白榆怎么折腾乐户和复古派其实都不打紧。
最严重之处只有一个,就是白榆与锦衣卫官私自勾结,而且还能继续深挖,明白么?”
徐璠会心的说:“明白!”
知父莫若子,徐璠能感受到,在父亲表面的风轻云淡之下,深深的隐藏着恨意。
想想也可以理解,今年父亲先后拉拢了工部尚书雷礼、锦衣卫缇帅陆炳,耗费无数心血偷偷完成了三大殿工程,准备对严党发出惊天一击。
结果在白某人的捣乱之下,最终效果不尽如人意,远不如预期,还给严党回了一口血。
还有陆炳的事情,虽然陆炳直接死因是喝大酒引发暴疾,但让陆炳生前魔怔,严重影响到与父亲政治合作的人还是白某人。
所以对于白某人,父亲怎能没有仇恨?
徐阶本意想尽快发动,免得夜长梦多,但是现在却面临一个状况。
那就是从腊月二十日开始,京城各衙门会陆陆续续封衙,官员都要放假,除了公宴之外不再办公。
所以就算想从官面上做点什么事情,这段时间也做不成。
“只能等过完年再说了。”徐阶叹口气,“不过等复古派前来投靠的事情泄露出去后,让对方有所防备。”
徐璠答话说:“可以嘱咐徐中行,让他们暂且保密。”
徐阶对人性非常通透,无奈的说:“难,几乎不可能保密。
其一,他们那边十几个人商议,这么多张嘴巴,总会有人往外说。
其二,他们巴不得尽早宣扬此事,以提振士气,挽回人心,遏制住颓势。”
徐璠就建议说:“那现在我们要做的,就只能是假装低调,表现出意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先降低别人的警惕心,等过了年后,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徐璠觉得自己这个建议很出色,非常有父亲的风范。
但徐阶却说:“不用低调,甚至还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要有什么具体行动,但一定要大张旗鼓,表现出最咄咄逼人的态度,放出最狠的话。
要让别人都感受到,在这件事上我们将会不择手段的维护复古派,打击白榆!
但还是那句话,不要有任何具体行动,只密切关注对方动向就行了。”
“这是为何?”徐璠十分错愕,这跟父亲平时的隐忍低调、绵里藏针风格完全不同。
徐阶随口解释了两句:“能唬住白榆,然后妥协那就最好了。
或者白榆按捺不住先发制人,使出什么隐藏手段,那就等于先输了一半。”
与儿子商议完毕后,徐阶就没再留恋家里,起身返回西苑,继续入直。
在入直西苑这个问题上,嘉靖朝近侍大臣的工作时间比后世牛马还牛马。
这都不是996了,差不多就是007,偶尔才能回一趟家。
每人一个单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日常起居都在这里,只有首辅严嵩的单间面积稍大一点。
所有近侍大臣都很苦,但也没办法,只能为了权力咬着牙硬熬。
你不在这熬着,就得不到嘉靖皇帝的信任;你不在这熬着,有的是人想取代你来熬着。
最能熬的严首辅都已经熬了二十来年了,从六十多熬到八十多,这身体素质之强悍可见一斑。
徐阶回到西苑,先去了首辅严嵩的直庐,也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对严嵩说:
“快过年了,还是都安分点,严阁老管管你的党羽。”
严嵩:“?”
你徐阶这么大模大样的跑上门叫板,难道吃错药了?
徐阶又道:“我说的是就是白榆,让他见好就收吧,否则等过完年,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严阁老也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监生,就让朝堂鸡犬不宁吧?”
放完狠话,徐阶就离开了,留下了一脸懵逼的严首辅。
认识几十年了,没见过这种版本的徐阶,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头护食的恶犬。
严首辅不便出西苑,只是速速传话给儿子严世蕃,让严世蕃调查去。
又过两天,距离新年越来越近了,京城仍然处于社交宴请的高峰期,尤其是官员们大批大批放假后。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西院胡同片区和本司胡同片区的生意也火爆的一塌糊涂。
白榆巡视完后,回到小院,看到钱指挥已经坐在里面烤火了。
“这两天都没有什么违反禁令的人了?”白榆问道。
钱指挥答道:“至少是没抓到,就当是没有了,看来除草行动卓有成效。”
白榆叹口气,“如果没有犯禁的人,今晚谁来让我教育?看来也只好回家了。”
钱指挥:“......”
只能说,年轻人火力壮,实名羡慕这体力。
而后白榆又说:“怎么复古派也没动静了?他们都是头铁的文艺男,不可能就这样忍气吞声啊。”
钱指挥不在意的说:“那谁能知道?我猜是找上面搬救兵了,这么大一个文学门派,肯定有上面人愿意出手相帮。”
白榆想了想说:“我猜他们肯定去找礼部了,毕竟礼部管着教坊司。
而且听说和复古派走得很近的那位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王百谷,还是礼部左侍郎袁炜的门客,他的马屁诗也极为出彩。”
“管他谁呢,只要看不清形势,少说都要被糊一脸泥巴。”钱指挥信心十足的说。
白榆又问道:“让你劝张老指挥先别上报,尤其别报给东厂,你劝住了么?”
钱指挥回答说:“劝住了,让他先把事情留在手里,才有机会拿功劳,这个道理他也懂。”
白榆叹道:“你想上位真难,还不如让老指挥继续临时管着锦衣卫,你趁机继续攒资历等待机会。
最好的模式是老指挥占住了位置,而你给老指挥当个副手。”
两人正在胡侃的时候,严府家奴严六来到院内,对白榆叫道:“小阁老请你过去!”
“突然相召,可有什么事?”白榆疑惑的问道。
严六笑着答道:“小人哪里知道?”
白榆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几句,快过年了还能有什么事情?
青词诗文都已经提前码好了,衙门都已经停摆了,年终宴上次也吃过了。
难不成小阁老听说了最近自己的业绩,要当面学习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