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五月，牡丹开得正艳。紫薇倚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手中绣着给小燕子生辰准备的荷包，金丝线在绸缎上勾勒出并蒂莲的图案，针脚细密如她此刻的心思。
“紫薇姐姐！”小燕子提着裙摆奔来，发髻上的蝴蝶簪子扑簌簌颤动，裙角沾着草屑。她一把夺过紫薇手中的荷包，眼睛亮得像琉璃盏：“你绣这个给我？我们可是最好的姐妹，用不着这么费心！”
紫薇笑着拢了拢她散乱的鬓发：“你生辰，我总要有些心意。”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小燕子叽叽喳喳说着宫外新学的市井笑话，紫薇偶尔抿唇轻笑，指尖却始终捻着那未绣完的丝线——她不敢告诉小燕子，这荷包内藏着她托太医配的安神药粉，小燕子夜里惊梦的症候已拖了半月。
这样的默契与温情，在紫薇看来是比金玉更珍贵的姐妹情。她们曾共饮一壶酒醉倒在漱芳斋，曾为对方顶撞皇后挨了板子，连永琪与尔康都笑叹：“你们倒比亲姐妹还黏糊。”
变故起于三日后。小燕子在御书房外撞见紫薇与福伦密谈，她躲在廊柱后，听见紫薇压低的声音：“父亲的书信务必妥善送回，若被皇后察觉……”福伦的回应含糊，小燕子却浑身冰凉——紫薇在瞒着她什么？父亲？她分明是孤女，哪来的父亲？
那日之后，小燕子再不肯碰紫薇送的荷包。紫薇追问，她便梗着脖子冷笑：“你藏着那么多秘密，还当我傻子呢！”紫薇急红了眼，拉住她的手腕：“燕子，你听我解释……”可小燕子挣开时，袖口勾断了荷包系绳，药粉撒了一地。
“解释？你连自己身世都瞒我，算什么姐妹！”小燕子跺脚离去，紫薇跪坐在地，指尖沾着苦艾味的粉末，喉头哽着二十年来不敢言的苦——她怎能告诉小燕子，自己正是福伦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福伦暗中相助，只为保全这段血脉，而皇后若知晓……
隔日，小燕子在漱芳斋摔碎了所有紫薇送的物件。瓷盏裂声惊得紫薇赶来，却见满地狼藉中，小燕子正将紫薇手抄的诗稿撕成雪片：“你的字，你的情，都是假的！”紫薇颤声拾起残纸，墨迹上“燕子安好”四字被撕成两半，如她此刻的心。
“我从未骗你。”紫薇嘶哑道，泪珠坠在纸屑上。小燕子却仰头大笑，眼底却蓄着泪：“不骗我？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有个当大臣的爹？你怕我低看你？还是怕我分了你格格的身份？”
误会如毒藤疯长。紫薇欲言又止，福伦的警告在耳畔——“此事泄露，你我皆性命难保”。她终咬唇吞下真相，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无欺你之心。”
小燕子却将这话听成了冷漠。她甩袖离去，紫薇追至宫门口，却见小燕子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驰向城郊。马蹄扬起尘土，掩了紫薇喉间的千万句“燕子等我解释”。
绝交那夜，紫薇独坐凉亭，将未绣完的荷包投入湖中。湖心涟漪荡开，恰如她与燕子情分的碎裂。而小燕子醉倒在城郊酒肆，将紫薇赠的玉佩砸向墙垣，碎玉溅起的火星灼痛了掌心——那玉是她落水时被紫薇冒死捞回的。
此后半月，漱芳斋再无声息。紫薇枯坐窗前，绣线蒙尘；小燕子日日策马狂奔，鬓发凌乱如野草。直至那日暴雨，紫薇听闻小燕子为寻她失踪，踉跄奔向城郊。泥泞山路中，她寻到小燕子昏倒在崖边，浑身湿透如落汤鸡，手中却紧攥着撕碎的荷包残片。
“燕子……”紫薇哭喊着背她回宫，太医斥责：“她这般折腾，肺腑岂受得住！”小燕子高烧呓语，忽而攥住紫薇手腕：“爹……你是爹的女儿，对不对？”紫薇一震，泪涌如决堤，终在那一刻卸下所有防备：“是，但我从未想过害你……”
小燕子在昏沉中笑了，泪与汗交融：“傻姐姐……我们早该坦诚……”然而次日晨光中，她再未睁眼。紫薇抱着渐冷的躯体，喉间那句“我错了”噎在血里，漱芳斋的牡丹在雨中凋零，花瓣染上姐妹情断的血色。
从此紫禁城再无嬉笑如铃的小燕子，只剩紫薇枯守凉亭，绣线缠成死结，荷包沉湖，碎玉埋尘，一场闺蜜绝交，成了紫薇永生难愈的痂。
紫薇将小燕子生前砸碎的玉佩拾起，拼凑的裂痕如蛛网爬满掌心。太医摇头离去时，她蜷在漱芳斋榻上，指尖一遍遍抚过残玉的棱角——那是小燕子坠湖时她冒险捞回的物件，如今却成了两人情分的墓碑。
永琪推门而入时，紫薇正将碎玉埋进花盆，泥土掩住最后一缕青光。“你何必折磨自己？”他蹲下身，握住她颤抖的手，“燕子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该更痛了。”紫薇喉头哽咽，却挤不出泪——自小燕子断气那刻，她的泪泉似已枯竭。
三日后，皇后携人搜查漱芳斋。紫薇正擦拭小燕子撕碎的诗稿残片，闻声猛然藏起纸屑。皇后冷笑睨着她：“听闻你与那丫头闹翻了天，如今她死了，倒干净。”紫薇脊背僵直，福伦的警告在耳畔炸响，她垂眸掩住慌乱：“臣妾与五格格……只是玩笑罢了。”
搜查无果，皇后拂袖而去。紫薇瘫坐在地，忽见小燕子曾摔碎的瓷盏碎片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她撕诗稿时遗漏的残页，上书“紫薇若欺我，我便天涯去”。她攥着纸团狂奔至城郊，暴雨中寻到小燕子醉砸玉佩的墙垣，碎玉残渣间竟混着一枚染血的布条，上面绣着“信紫薇”三字，针脚歪斜如小燕子笨拙的笔迹。
“燕子……”紫薇跪在泥泞中，终于嚎哭出声。那布条原是小燕子生辰时她缝在荷包内的护身符，小燕子撕荷包时竟留下了这半句未撕尽的真心。
悲痛如潮，紫薇方知，小燕子至死都在挣扎于信与疑的裂谷。她夜夜梦见小燕子高烧呓语时的笑容：“傻姐姐……我们早该坦诚……”梦醒时，漱芳斋空荡如坟，唯有残玉在月光下泛着冷芒。
秋至，福伦密信传来，紫薇颤抖拆阅，信中竟言：“五格格死前曾寻我，追问你身世真相。我避而不见，恐她冲动坏事……”紫薇跌撞至福伦府衙，揪住他衣襟：“你为何不告诉她！她若知晓我隐瞒是为护她性命，怎会绝交！”
福伦垂首：“臣亦悔。但当时皇后耳目密布，她若知晓你是私生女，你我皆难活……”
真相如刀，剜开紫薇最后的自己。她踉跄归宫，将福伦信焚于香炉，灰烬飘散如小燕子撕碎的诗稿。此后，她日日抄写《姐妹安好》四字，墨迹却总被泪渍晕染成模糊的血色。
冬至，紫薇在凉亭掘出那日沉湖的荷包。绸缎已腐，药粉却未散尽。她忽忆起，小燕子夜惊时曾嘟囔：“紫薇给的香囊最安心……”原来小燕子早察觉她暗藏药粉，却将这份关怀误解为算计。
悔与痛绞缠，紫薇终在漱芳斋悬梁自尽。永琪救下时，她喉间气若游丝：“求你……埋我于燕子坟侧，我们……下辈子……莫做藏着心的姐妹……”
紫禁城风雪呼啸，碎玉与残荷包随棺入土。地底深处，两缕魂魄终相遇——小燕子扑向紫薇，泪笑交融：“姐姐，下辈子……我先告诉你爹的事，可好？”紫薇拥她入怀，二十年的误会在幽冥消散，唯余牡丹并蒂的旧绣纹，在轮回中隐隐闪烁。
紫薇的魂魄在小燕子怀中消散时，一缕青烟钻入地脉，循着牡丹绣纹的指引飘向轮回。再睁眼时，她成了江南绣坊的哑女，指尖天生缠着紫丝线。
十六岁生辰那日，紫薇在绣屏前怔忡——针线间竟无端织出“燕子”二字。坊主惊怒撕毁绣品，她却瞥见街角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少女梳着不对称的髻，奔跑时总踩到裙角，腰间荷包晃动着熟悉的牡丹纹。
“阿姐！阿姐！”紫薇追出坊门，喉间却发不出声。少女回头一笑，眉眼如星火灼亮：“你唤我燕子？”她竟也哑了，却用炭笔在掌心写道：“前世债，今生偿，可好？”
二人自此同栖绣坊。紫薇夜夜梦见碎玉，而燕子总在晨起时递来温茶，荷包内藏着防惊悸的药粉。她们以手语织就新的对话：燕子绣猛虎，紫薇添牡丹；燕子画歪字，紫薇补端正。旧裂痕在针尖下弥合，唯有一事燕子避而不谈——她右腕藏着一道疤，形似玉佩裂纹。
秋市日，紫薇瞥见燕子与一富商密语，荷包被他塞进银锭。她骤然忆起前世小燕子为银两出卖情报的往事，紫丝线刹那缠紧指尖。当夜，燕子归来满身酒气，撕碎绣屏上的并蒂牡丹：“你总改我绣纹！如前世改我真心！”紫薇颤抖捧出埋了十六年的碎玉，燕子醉眼扫过，忽将腕疤怼向她：“此疤为救你坠崖所留，前世你可知？”
真相炸裂如雷。紫薇方悟：前世小燕子绝交前夜，确为护她挡了刺客刀，玉佩裂纹原是那时所伤。而今生燕子收银锭，是为筹钱赎她出绣坊——富商欲纳哑女为妾，坊主已暗允。
“信紫薇……”燕子呕血倒地，炭笔最后字迹与前世布条重叠。紫薇以紫丝线缝合她腕疤，针针泣血：“今生我绝不藏心。”
幽冥判官忽现，掷下两卷文书：“尔等前世怨魂纠缠太深，今世仍欠一劫。”燕子抢过文书，大笑焚之：“债清了！紫薇，下辈子换你先寻我！”二人魂魄散入轮回，碎玉与荷包在火光中熔成琥珀，锁住终未破碎的信任。
三百年后，紫禁城遗址出土琥珀，内嵌牡丹与燕纹。史官在残卷中补记：昔有双魂，碎玉为誓，终以绣纹抵万年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