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村的绝望,如同深秋沼泽里弥漫的、带着腐烂气息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胸腔上,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泥泞的街道早已看不出原貌,被无数双沾满血污、泥浆和恐惧的脚践踏成一片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混沌。伤患的呻吟、孩童饥饿的啼哭、妇人压抑的啜泣、还有老人空洞的呓语,混杂着苍蝇令人烦躁的嗡嗡声,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被战争巨轮碾过的临时避难所。
库伯和玛莎将几乎虚脱的罗兰安置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靠着半堵断墙的角落。格蕾塔抱着瑟瑟发抖的小托姆,浑浊的老眼茫然地望着这片人间地狱。库伯从怀里掏出最后小半块硬得硌牙的黑面包,小心翼翼地掰开,最大的一块塞到罗兰手里。
“娃子,吃点...攒点力气...”库伯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破旧的门轴转动,“这鬼地方...怕是待不久了...魔物...”
罗兰没有推辞,他需要这点能量。他艰难地咀嚼着,粗糙的面包屑刮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和更深的灼烧感。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左臂的沉重和持续的闷痛如同跗骨之蛆。他靠坐在冰冷的断墙边,目光穿过库伯佝偻的肩膀,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橡木村唯一还算“有序”的区域——那片被临时征用为伤患营地的打谷场。
那里才是绝望最赤裸的具象。
缺胳膊少腿的士兵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伤口裹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渗出的脓血吸引着成群的苍蝇。一个腹部被豁开的壮汉在剧痛中疯狂扭动,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死死按着他,脸上是麻木的恐惧和力竭的汗水。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胸口插着魔焰弹碎片的丈夫,眼神空洞,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翕动的嘴唇和微弱的祈求。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腐臭味、排泄物的骚臭混合着劣质草药刺鼻的苦涩,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
几个穿着还算完整、但同样疲惫不堪的村民(大概是原来的村长或民兵队长),声嘶力竭地在人群中穿梭,试图维持一点可怜的秩序,声音却瞬间被绝望的声浪淹没。
“水!排队!井在那边!”
“受伤的!去谷场!女人孩子去东头谷仓!”
“有粮的...拿出来匀点!活命!都要活命啊!”
分发食物的地点爆发了小规模的骚乱。几个饿红了眼的男人为了一小块发霉的黑面包扭打在一起,嘶吼着,翻滚在泥泞里,直到面包被另一个更凶狠的人一把抢走,囫囵塞进嘴里。
混乱!无序!濒临崩溃!
库伯和玛莎看着这景象,脸上只剩下深重的恐惧和茫然。格蕾塔紧紧搂着小托姆,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罗兰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最后落在自己依旧肿胀刺痛的左臂上。库伯他们用焦黑木片和破布条做的夹板粗糙简陋,但...断骨深处那种微弱的、带着清凉感的生机似乎还在,对抗着剧痛和虚弱。这感觉陌生而真实,是他从那个死亡山谷带出来的唯一一点“奇迹”的痕迹。
昨夜那救命的银雾,那冰冷的凝胶...还有石屋里那个深灰色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身影...
一个极其微弱、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在他被疲惫和伤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底,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活下去...守护...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三枚冰凉的铜币和剩下的一点硬面包渣。溪木村的最后余烬。哈克叔的鞠躬。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在这片更庞大的绝望泥沼中,显得如此苍白而渺茫,却又如此不容推卸。
不能...就这样等死。
罗兰积攒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断墙上凸起的一块石头。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驱散了些许眩晕。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和血污滚落。
“库伯叔...玛莎婶...”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扶我...起来一下...”
“不行啊娃子!”玛莎带着哭腔,裹着脸的布条下透出急切,“你这身子骨...”
“就...一下...”罗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打谷场的方向,“我...得去看看...能帮上什么...”
库伯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担忧、无奈,最终化为一抹苦涩的认同。他和玛莎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架着罗兰的胳膊,将他从冰冷的泥地上搀扶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罗兰所有的力气。剧烈的眩晕如同海啸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他猛地弓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冲破喉咙,带出几点暗红的血沫,溅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深色。
“罗兰娃子!”库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去擦他嘴角的血迹。
“没...事...”罗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强迫自己站得更直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这动作让他肺叶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他推开库伯和玛莎的搀扶,示意自己能行。他佝偻着背,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左臂,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那片哀嚎遍野的打谷场挪去。
他的身影在混乱绝望的人群中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踉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属于工匠的固执与韧性。泥泞没过了他的脚踝,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而摇晃的脚印。伤患的呻吟、难民的哭喊、维持秩序者徒劳的嘶吼,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脚下这片泥泞的路,以及前方那片需要被“修补”的、名为“绝望”的巨大创口。
他走到一个正在徒劳地用浑浊溪水清洗伤口的老人身边,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栽倒)。他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绷带...有干净点的布吗?水...得烧开...”
老人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手中脏污的布条。
罗兰没等他回答,目光已经转向旁边一个抱着断腿呻吟的年轻士兵。他艰难地挪过去,用右手检查了一下简陋的夹板(只是两根树枝和破布捆扎)。“骨头...没对正...会...长歪...”他喘着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得...重新固定...”
士兵痛苦而茫然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对疼痛的恐惧。
“去找...长点的...直木棍...和...结实布条...”罗兰对旁边一个呆立着的半大孩子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尽管虚弱。孩子愣了一下,看着罗兰惨白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眼睛,下意识地点点头,转身跑开。
罗兰没有停下。他走到那个腹部受伤、濒临疯狂的壮汉身边。几个按着他的村民已经力竭。罗兰蹲下身(又是一阵剧痛和眩晕),无视了那恐怖的伤口和刺鼻的气味,用右手死死按住壮汉一个剧烈挣扎的肩膀关节处。
“看着我!”罗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力量,穿透了壮汉的剧痛嘶吼,“吸气...慢点...对...再慢点...别用力挣...越挣...越痛...”
或许是那嘶哑声音里的镇定,或许是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壮汉疯狂的挣扎竟然真的微弱了一丝,布满血丝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罗兰脸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按住这里...和这里...”罗兰指示旁边一个稍微镇定的妇人,精准地指出几个能暂时控制壮汉挣扎又不压迫伤口的点。他的动作熟练,带着工匠特有的对结构和力道的精准把握,尽管身体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罗兰的额头、鬓角滚落,混合着泥污,在他灰败的脸上划出道道沟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的嘶鸣,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他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淬炼过的钢铁,燃烧着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光芒,死死钉在眼前需要帮助的人身上。
他像一个技艺精湛却工具匮乏的工匠,在这片名为绝望的废墟上,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和仅存的意志力,笨拙而固执地试图修补着什么。修补断裂的骨头,修补失控的伤痛,修补一点点摇摇欲坠的秩序,修补那份名为“人性”的、在末日边缘随时可能崩碎的微光。
库伯和玛莎远远看着,眼中充满了担忧和心疼,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格蕾塔搂着小托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流淌。小托姆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在痛苦人群中蹒跚挪动、试图帮助别人的“罗兰哥哥”。
打谷场的混乱似乎因罗兰这微小却持续的努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绝望的哭嚎声中,多了一点微弱的、带着希望的指令;麻木的旁观者里,有几个人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干净的布条,或者尝试去烧点水。
无声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紧紧包裹着罗兰的每一个细胞。伤痛在持续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但他没有停下。他不能停下。哈克叔的面容、溪木村的火光、手中冰冷的铜币、还有...石屋旁那片在硝烟中依然倔强生长的药圃...都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沉浮。
活下去...守护...哪怕只能守护眼前这一点点...
他走到下一个伤者身边,佝偻着背,再次艰难地蹲了下去。汗水滴落在泥泞里,瞬间消失不见。打谷场边缘,那个靠坐在枯树下的断腿老兵,浑浊的眼睛一直追随着罗兰的身影,麻木的脸上似乎也裂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纹路。
工匠的担当,在绝望的泥沼中,无声地燃烧着。疲惫深入骨髓,却压不垮那份源于承诺与善良的脊梁。而在他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那个关于石屋、关于神秘力量、关于一丝微弱可能的念头,在目睹了更庞大的绝望后,反而如同被淬炼过一般,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