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3月12日,兰州铁路局财务处的铁皮柜里传出算珠碰撞声。
齐振国站在门口,看着老会计徐青山枯竹般的手指在紫檀算盘上翻飞。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铁轨剖面图上的应力线,指甲缝里嵌着几十年积攒的墨渍。
\"徐老,成渝线的钢材核算好了吗?\"
算盘声戛然而止。徐青山从老花镜上方看过来,镜腿缠着胶布的地方露出1943年重庆大轰炸时的烫伤疤痕。\"齐总工来得正好,\"他推过一本账册,\"苏联来的K7型钢轨,少了十二根。\"
账本页脚用红笔画着个火车头简笔画——这是徐青山特有的标记,重要数据旁都会画上相关机车类型。
窗外传来蒸汽机车的汽笛声。齐振国俯身查看账本时,注意到老人衬衫袖口别着枚生锈的铜扣,是民国时期平汉铁路的制服纽扣。
\"二月十七日的入库单有问题?\"
\"不止。\"徐青山从抽屉取出个铁盒,里面整齐排列着钢轨断面标本,\"您摸摸这根。\"
齐振国指尖触到标本的瞬间就明白了——断面过于光滑,不像正常轧制钢材的结晶纹路。\"有人调包?\"
老会计没回答,而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掏出的手帕上沾着血丝,角落绣着\"衡所\"二字,那是国民政府时期铁道审计所的标记。齐振国这才注意到,算盘第七档上缠着黑纱——徐青山的儿子去年在朝鲜牺牲,那孩子本是兰州机务段的司炉。
深夜的财务室,保险柜门映着煤油灯昏黄的光。
徐青山正在核对苏联援助项目的俄文单据。年轻会计小张突然推门进来:\"徐师傅,刘处长让您重算156项目的螺纹钢......\"
\"等着。\"老会计头也不抬,左手翻动账册,右手在算盘上打出残影。他面前摊着本1937年的《国有铁路材料验收规程》,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相片——南京浦口站的铁轨在日军轰炸中扭曲成麻花状。
小张凑近时,发现师父正在往账本边角画蒸汽机车的排障器简笔画。\"这是?\"
\"民国二十六年,沪杭甬铁路。\"徐青山笔尖一顿,\"日本人用劣质鱼尾板换了我们的标准件,导致钱塘江大桥出轨事故。\"他突然用算盘敲了下桌面,\"现在这十二根钢轨,就是当年的鱼尾板!\"
次日的验收会上,苏联专家彼得罗夫正在演示手摇计算机。镀铬按键闪着冷光,打印出的数据带垂到地上像条小瀑布。
\"根据计算结果,\"专家敲着投影幕布,\"误差率仅0.03%。\"
掌声中,齐振国注意到徐青山在笔记本上画了个问号,旁边是台冒着怪烟的蒸汽机车简笔画。老会计突然举手:\"请问专家同志,K7型钢轨的弹性模量参数?\"
\"2.1x10?公斤力\/平方厘米。\"彼得罗夫翻着笔记。
\"兰州海拔1520米。\"徐青山的算珠噼啪作响,\"昼夜温差23度,该用1.89x10?。\"他亮出算盘,定位针指着\"9\"——正好是缺失的钢轨数。
会议室突然死寂。财务处长刘德海干笑着打圆场:\"老徐,现在都学苏联老大哥用计算机......\"
\"我用这个。\"徐青山解开中山装领扣,露出里面发黄的汗衫——左胸口袋上方缝着块布,上面印有\"陇海铁路稽核室1935\"的字样。
暴雨突然敲打窗户。齐振国看着老会计映在玻璃上的侧影,那佝偻的背影像根被岁月压弯的钢轨。
暴雨夜的财务室里,煤油灯将徐青山的影子投在保险柜上。老会计的指尖正摩挲着一张苏联钢材提单,突然停在纸张边缘的锯齿处。
\"齐总工,您看这个。\"他举起放大镜,灯光下纸张边缘的纤维呈现出不规则的断裂——真正的苏联进口单据用的是列宁格勒造纸厂的特制裁纸刀,切口会有特殊的波浪纹。
齐振国凑近时,闻到提单上淡淡的烟草味。这不是苏联马合烟的辛辣,而是带着一丝云南烟草特有的甜香。
\"昆明卷烟厂的包装纸。\"徐青山突然咳嗽起来,手帕上的血迹在纸上洇开,\"去年调拨的抢险物资用的就是这种衬纸...\"
窗外炸响惊雷。小张慌慌张张冲进来:\"徐师傅!材料科仓库着火了!\"
齐振国抓起雨衣就往外跑,却被徐青山拦住。老会计从保险柜底层取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票据存根,每张都画着不同的机车简笔画。
\"1938年,汉口机务段。\"徐青山抽出张泛黄的单据,上面画着台冒着浓烟的蒸汽机车,\"日本人也是这样烧的账。\"
材料仓库前,消防队的水龙带在雨幕中划出弧线。齐振国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冲进侧门,迎面撞见财务处刘处长正指挥人搬运文件。
\"抢救账本!\"刘德海的皮鞋上沾着油渍,\"优先转移156项目......\"
齐振国突然蹲下身,从积水里捞起半张烧焦的纸片。那是张俄文提单的残角,边缘还留着徐青山用红笔画的问号。纸片上的钢轨编号\"K7042\"被人用钢笔改成了\"K7142\"。
\"刘处长,\"齐振国擦去脸上的雨水,\"这批钢轨现在在哪?\"
刘德海的眼神飘向仓库深处:\"当然都铺在线上......\"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仓库二楼突然爆炸,气浪震碎了所有窗户。在纷飞的玻璃碎片中,齐振国看见个穿蓝制服的身影从后门溜走——那人跑动的姿势,像极了在朝鲜战场上见过的美军工兵。
凌晨三点,徐青山还在财务室摆弄算盘。桌上摊着七张不同年份的入库单,每张的钢轨编号都被红笔圈出。
\"看出门道了吗?\"老会计的手指在编号间跳跃,\"042,117,209...这些都是质数。\"
齐振国突然想起父亲留下的笔记——当年日本人在满洲铁路也用过质数编号的特别钢材,专门用于战略要地的桥梁。
\"轰隆——\"
又一声闷雷。徐青山猛地推开窗户,雨丝斜打进来浸湿了账本。老人却浑然不觉,指着远处调车场的灯光:\"您看,现在往站台挂车的,是不是0347号机车?\"
齐振国眯起眼睛。那台\"友好型\"机车正在挂载几节闷罐车,但它的排障器形状有些古怪——更像是美制机车的弧形设计。
\"去年在朝鲜,\"徐青山突然说,\"我儿子他们发现美军用这种造型的排障器挂载特殊设备......\"
话音未落,财务室的门被撞开。小张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徐师傅!0347号拉着那些钢轨往编组场去了!\"
徐青山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定位针指着\"7\"的算珠裂成两半。
黎明前的编组站笼罩在青灰色的雨幕中。齐振国趴在0347号机车的煤水车上,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衣领。前方二十米处,那几节闷罐车正被缓缓推向陇海线专用道岔。
\"齐总工!\"王铁柱在路基下方打着手势,指间夹着徐青山画的机车简笔画。潦草的线条背面,写着一串数字:。
齐振国突然明白了——这是老会计用质数组成的密码。7代表7号道岔,11和13是相邻的两条股道编号,042正是被调包的钢轨编号。
他刚跳下车,就看见穿蓝制服的刘德海正在道岔旁锁闭转辙器。那人弯腰时,后腰露出个奇怪的凸起——形状像极了美军工兵的制式手枪。
财务室里,徐青山正在做最后的计算。算盘珠上沾着血迹,那是他咳在紫檀算框上的。窗外雨势渐小,晨光透过雨帘,照在墙上那幅1935年的《全国铁路干线图》上。
老会计突然僵住。地图上,他用红铅笔标记的七个钢轨调包点,连起来正好是兰州到连云港的军用物资运输线。而最后一个点——徐州编组站,正是0347号机车要去的方向。
\"小张!\"徐青山抓起雨伞,\"去机务段找苏联专家!\"
年轻人刚跑出门,财务室的门就被踹开。刘德海举着枪走进来,枪管上还滴着水:\"老徐,你这把老骨头非要刨根问底?\"
徐青山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镜,手指悄悄摸向算盘:\"民国二十六年,南京沦陷前...\"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也这样查过日本人的账...\"
枪声响起时,老会计扑倒了桌上的煤油灯。火苗瞬间吞没了账本,也照亮了刘德海手腕上的刺青——US Army Railway Engineer(美军铁路工兵部队)。
徐州编组站,齐振国终于追上了那列闷罐车。
当他撬开车门时,车厢里的景象让他浑身发冷——十二根K7型钢轨被漆成普通钢轨的颜色,但每根断面都嵌着个金属盒,上面印着\"Radio corp. America 1953\"。
\"无线信号接收器。\"随后赶到的苏联专家彼得罗夫用匕首撬开一个,\"装在钢轨里,火车经过时震动发电...就能...\"
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列满载坦克的军列正朝这边驶来,而前方百米就是埋着改造钢轨的弯道。
齐振国抓起撬棍冲向铁轨。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徐青山教他的质数验算法在脑海中无比清晰:7号道岔往东11米,钢轨编号042...
军列的汽笛声越来越近。当齐振国撬起第7根枕木时,终于看到了那个被篡改的编号——K7042被人用焊枪改成了K7142。
三天后,兰州铁路局礼堂正在举行追悼会。
徐青山的紫檀算盘摆在遗像前,第七档的断珠被人细心粘好。齐振国站在台上,手里捧着那本烧焦的《国有铁路材料验收规程》。
\"这是徐老最后抢救出来的。\"他翻开扉页,上面用血画着台蒸汽机车,烟囱里冒出的烟圈组成一行数字:...
礼堂后排突然骚动起来。小张带着两个战士押进来个满脸血污的人——正是企图逃跑的刘德海。那人的美制手枪此刻别在战士腰间,枪柄上刻着台北某个坐标。
追悼会结束后,齐振国独自来到材料仓库。新到的一批苏联钢轨正在验收,他蹲下身,用手指抚过冰冷的金属表面。在阳光照不到的轨腰位置,他悄悄刻下个小记号——一个简笔画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