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光阴,像渗过城西烂泥潭的污水,浑浊、缓慢,却也悄然改变着一些东西。
历锋屋子里的气味依旧浑浊复杂——药渣的土腥苦涩,药膳的温润清香,金疮药的辛辣,以及那股如影随形的、源自他溃烂右臂的腐败甜腥。但如今,又添了一丝淡淡的、新熬的米粥清香和晒过太阳的棉布味道。
阿苦的肚子已经显怀了。粗布棉袄下,隆起一个圆润的弧度。她依旧瘦,脸上冻疮的印痕淡了许多,却添了孕期的憔悴和一种奇异的、母性的柔光。她坐在窗边一把简陋但垫了软垫的竹椅上,手里缝着一件小小的、柔软的婴儿襁褓。针脚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凸的小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历锋盘膝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面前不再是那个翻滚着浑浊药汁的粗陶罐,而是一碗熬得软糯粘稠、撇去了浮油的白米粥。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拿着勺子,动作有些僵硬,却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将温热的粥送入口中。咀嚼,吞咽。不再是为了摄取能量,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放慢的仪式。
他脸上惯有的、如同石刻般的阴鸷和冰冷,似乎被这一年的时光和窗边那抹身影磨平了些许棱角。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那根深蒂固的戾气,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疲惫所取代。偶尔,当阿苦笨拙地被针扎了手指,轻轻“嘶”一声时,他深潭般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她蹙起的眉头上,然后又迅速移开,归于沉寂。
变化,无声无息。
城西的烂泥潭,似乎也随着他的“和善”而缓和了紧绷的绞索。赌档的份子钱不再层层加码,暗门子的“平安钱”也维持着过去的数额,药铺的老板们虽然依旧战战兢兢,但至少不用再变卖家底去填那个无底洞。手下们看历锋的眼神,敬畏依旧,恐惧却淡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们看到那个曾经冷酷压榨的“历爷”,如今会沉默地看着手下受伤的兄弟,扔过去一小块碎银让去包扎;看到他在阿苦笨拙地挺着肚子给他端药时,会极其生涩地、几不可察地抬一下手,似乎想扶,却又最终放下。
流言依旧在飞,却换了风向。
“历爷…这是真收心了?”
“为了那个捡回来的女人?还有她肚子里那个?”
“啧…想不到啊,烂泥里爬出来的毒蛇,也有盘起来护崽儿的一天…”
“我看啊,他是知道自己那身子…撑不了太久了…”
这流言,自然也钻进了内院。
帮主召见的频率似乎降低了。但每一次召见,历锋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纯粹的、评估工具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那目光掠过他依旧苍白但似乎少了些戾气的脸,掠过他肋下早已愈合却留下狰狞疤痕的位置,最终,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他那只始终缩在袖中、却不再散发出浓烈死气的右手——药膳和药渣维持的微妙平衡,加上刻意的收敛,让那股阴毒之力蛰伏得更深。
任务也悄然变了味道。不再是九死一生、深入虎穴抢夺黑石那般的凶险。更多是押运一批重要的药材穿过相对安全的区域;或是去城东某个富户府上,“请”对方“自愿”捐出祖传的几味老药;甚至有一次,是让他带着几个得力手下,去处理帮内两个头目之间因争地盘而爆发的械斗——更像是维持秩序的“家务事”。
历锋执行这些任务,依旧狠辣精准,如同淬毒的短匕,无声无息地划开阻碍。但那份狠辣里,少了几分搏命的疯狂,多了几分沉稳和…一种近乎刻意的“守成”姿态。他不再追求极限的压榨和扩张,只求稳妥地完成指令,将属于帮主的那份“孝敬”按时足额地送到内院。
“帮主,这是城东李员外‘捐’出的五十年份何首乌和那盒雪蛤膏。”历锋将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子放在帮主桌案上,姿态恭敬,声音平稳。
帮主的目光落在盒子上,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玉佩,眼神却并未完全聚焦在药材上。他抬起眼,看向历锋,那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静:“李家的护院,听说伤得不轻?”
历锋垂着眼睑,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回帮主。属下只是‘请’李员外喝茶叙话。他的护院护主心切,自己冲撞了刀口。属下已命人送去了伤药和银钱。”他顿了顿,补充道,“李员外…很识大体。”
帮主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他看着历锋那张平静中透着疲惫、眉宇间戾气淡化的脸,看着他肋下旧伤的位置,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只是挥了挥手:“嗯。下去吧。”
历锋躬身退出。转身的刹那,他肋下那道旧伤似乎被牵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这细微的变化,被帮主收在眼底。
几天后,一次押运药材返回途中,车队遭遇了一伙不知死活的流匪袭击。袭击并不算太猛烈,更像是试探。历锋带着手下击退了流匪,护卫了药材周全,但混战中,一道冷箭刁钻地射向押运队伍中一个帮主颇为看重的年轻账房!那账房吓得面无人色,呆立当场!
电光石火间!
历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横移!他根本来不及拔刀格挡,竟直接用身体撞开了那吓傻的账房!
“噗嗤!”
锋利的箭簇狠狠扎进了历锋的左臂!位置险险避开了骨头,却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袖!
“呃!”历锋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煞白!他那只溃烂的右手猛地从袖中探出,快如闪电,一把抓住箭杆,硬生生将箭矢从血肉中拔了出来!带出一蓬血花!动作狠厉果决,却牵动了肋下旧伤,让他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锋哥!”手下们惊呼着围上来。
历锋却一把推开搀扶的人,染血的左手死死按住左臂的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他深潭般的眼睛扫过惊魂未定的账房,确认对方无事,才咬着牙,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收拾干净!药材…不能有失!回帮!”
回到黑虎帮据点,伤口包扎妥当。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血渍依旧在缓慢渗出。历锋拒绝了手下让他休息的请求,强撑着,亲自将药材押送到内院交割。
当他脸色惨白、左臂染血、脚步虚浮地走进内院正堂复命时,帮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属下…幸不辱命。”历锋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疲惫,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帮主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有香炉药烟无声盘旋。
“伤得不轻。”帮主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再是平淡无波,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温度?
“皮外伤…不碍事。”历锋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显得扭曲僵硬。
帮主看着他强撑的样子,看着他肋下旧伤处因用力而绷紧的肌肉轮廓,看着他那只虽然拔了箭却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完好的左手。深潭般的眼底,那最后一丝审视的冰层,似乎终于被什么东西凿开了一道缝隙。
“你…”帮主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句更平淡,却更沉重的询问,“值得吗?为了一个账房?”
历锋猛地抬起头!深潭般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理解的触动,有被点破心思的狼狈,更有一种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因激动和伤痛而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属下…属下烂命一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嘶哑和自嘲,“当年在破庙里,跟野狗抢食的时候,这条命…就不值钱!是疤脸…是帮主您…给了属下爬出烂泥的机会!”
他剧烈地喘息着,肋下和左臂的伤口因激动而剧痛,让他身体微微摇晃,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但他死死盯着帮主,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属下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一身邪功反噬,脏腑被蛀空,骨头缝里都在烂!活不长了!”
“属下不怕死!这条命,十年前就该喂了野狗!”
“但…但阿苦…”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猛地一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苦和卑微祈求的哽咽,“她…她肚子里那个…是属下的种!是属下的根!”
“属下…属下是个混蛋!一辈子没干过人事!但…但临了…就想给他们娘俩…挣条活路!挣个…不用再去舔泔水桶的活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最后几乎成了泣血的哀求:
“属下这条烂命…不值钱!帮主您拿去!随便用!”
“只求…只求属下哪天…熬不住了…蹬了腿儿…您…您能看在属下这些年…还算条听话的狗的份上…赏她们娘俩一口…安稳饭吃…”
“求您了…帮主…”
说到最后,他已是泣不成声。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捂住肋下和左臂的伤口,身体因剧烈的痛苦和情绪的崩溃而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倒下。深潭般的眼底,那层精心构筑的冰冷彻底碎裂,露出下面血淋淋的、属于一个濒死父亲最卑微也最疯狂的祈求!
这一刻,他究竟是演?是真?
或许连他自己,也早已在这漫长的“蜕鳞”中,被那虚假的茧,缠绕得难分真假。
帮主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颤抖着、泣血哀求的男人。看着他肋下狰狞的旧疤,看着他左臂新缠的绷带,看着他那只因绝望而紧攥的拳头,看着他眼底那碎裂的冰冷和燃烧的、只为妻儿求一线生机的疯狂火焰。
许久,许久。
久到历锋的颤抖都因力竭而渐渐平复,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帮主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知道了。”
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冰冷。
那目光深处,最后一丝玩味和审视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沉重的…接纳。
“回去养伤。”帮主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袅袅的药烟上,不再看他,“阿苦…和孩子,以后在内院,饿不着。”
一句承诺,轻描淡写。
却如同在历锋心头,落下了一枚沉重的砝码。
历锋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咽下,深深地将头埋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这一次,不再是表演的卑微,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沉重。
“谢…谢帮主…大恩…”
他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点点挪动膝盖,退出门口。阳光刺眼,落在他染血的绷带和佝偻的背上。
蜕鳞的毒蛇,终于钻进了龙潭的最深处。
代价,是血,是伤,是半真半假的眼泪,和一副被茧包裹、真假难辨的心肠。
而龙潭的主人,终于放下了警惕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