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空气,寒意刺骨,将昨日的血腥与喧嚣都冻结在一种沉重的死寂里。西区临时安置的石屋群落,如同受伤野兽蜷缩的巢穴,从缝隙中透出零星、微弱的火光,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婴孩断续的啼哭和老人痛苦的呻吟。空气中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味、草药苦涩的气息、人群聚集的体味,以及废墟深处尚未散尽的焦糊和血腥。生存的喘息,沉重而艰难。
粮仓,位于狼穴(如今的铁砧堡)最深、最坚固的石洞深处,厚重的橡木门被铁链紧锁。两名汉部落战士裹着厚厚的皮袄,拄着长矛在门口守卫,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洞内,是此战最珍贵的战利品之一——堆积如山的粮食。粗陶大瓮里是晒干的粟米、黍米,兽皮袋里装着晒干的豆类、风干的肉条,还有成堆的、散发着独特气味的黑色块状物(某种耐储存的根茎食物)。这是苍狼部积攒下来,准备熬过漫长寒冬的命脉,如今,成了汉联盟掌控下的资源。
当石锤带着几名后勤少年,在姜红叶和一小队持矛战士的严密护卫下,用缴获的沉重青铜钥匙打开粮仓大门时,一股混杂着谷物尘土和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洞内昏暗,只有火把的光亮摇曳,映照着堆积的储备,形成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一名年轻的后勤少年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叹:“好多……”
“闭嘴!”石锤厉声呵斥,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粮垛,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这都是要下肚子的!一颗都不能糟蹋!”他指着几个最大的陶瓮,“先动这些!搬出去!”
战士们沉默着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沉重的陶瓮。石锤亲自监督,用一柄小铜勺,极其吝啬地从一个打开的粟米瓮中舀出浅浅一勺,黄澄澄的粟米粒在火光下泛着微光。他掂了掂,又倒回去几粒,这才将勺里的粟米倒入一个带来的空陶盆中。他枯瘦的手指沾了点口水,在竹简上迅速划下一道短促的刻痕。这是联盟内部初步统一的计量符号。
“一勺,记‘禾’一。”他低声对负责记录的少年说。少年紧张地用炭笔在竹简上对应的“粟米”项下,画下一个代表“一”的短横。
粮食被极其谨慎、计量清晰地搬出阴冷的洞穴。外面的空地上,几口从废墟中清理出来的巨大陶釜已经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灶膛里塞满了从废墟中拆出来的木料和干燥的枯草,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釜底。
阿狸带着几个懂草药的苍狼妇人,正指挥一群苍狼女人和孩子在附近的山坡、废墟边缘,仔细搜寻一切能入口的东西。冻得发蔫的野菜(荠菜、苦苣)、枯树上残存的干瘪野果、甚至某些树皮的内层……她们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却不敢停歇。这些“添头”被仔细清洗(雪水有限,只能大致冲掉泥土),然后投入沸腾的陶釜中,与那按勺计量的珍贵粟米、黍米一同翻滚。
稀粥的寡淡气味,混合着野菜的微苦和树皮的涩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弥漫开来。这气味,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却如同最诱人的召唤。
西区石屋门口,人群早已按姜红叶的强制命令,以“屋”为单位,由指定的、相对强壮的苍狼妇人(通常是屋长)带领,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伍。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巨大陶釜,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吞咽声。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拽着,眼巴巴地望着,最小的婴儿在母亲怀里发出微弱的哭泣。
分粥开始了。后勤少年紧张地站在陶釜旁,手里拿着统一的、用半边葫芦剖成的简陋量具——葫芦瓢。石锤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如同最苛刻的监工,死死盯着每一个动作。
“一屋!二十人!”负责维持秩序的汉部落战士粗声喊道。
一个苍狼妇人哆嗦着上前,手里捧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碗和木盆(都是从废墟里翻找出来的)。后勤少年用葫芦瓢从陶釜里舀起满满一勺稀薄的粥汤,里面漂浮着屈指可数的米粒和野菜。他手腕微微颤抖,在将粥倒入妇人递过来的第一个破陶碗前,习惯性地想抖掉一点稠的——这是部落里分配食物时常见的“克扣”手法。
“手稳!”石锤冰冷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倒满!一滴都不准洒!首领说了,每人一勺,就是实打实的一勺!”
少年吓得一哆嗦,不敢再抖,将满满一瓢滚烫的粥汤小心倒入碗中。妇人连忙接过,滚烫的碗壁让她手指发红,却死死捧着,仿佛捧着珍宝。接着是第二个碗、第三个……轮到最小的一个豁口木碗时,里面的粥汤明显比大人的少一些。
“孩子的,减半。”石锤面无表情地指示。少年舀了半勺倒入。妇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哀求,但看到旁边战士冷漠的眼神和石锤不容置疑的表情,终究没敢出声,默默接过。
妇人捧着几个盛着滚烫稀粥的碗,如同捧着易碎的希望,小心翼翼地回到她负责的石屋门口。早已望眼欲穿的人群立刻围拢上来。分粥的过程同样充满了无声的争夺和压抑的哭闹。
“我的!这碗是我的!”
“阿姆!饿!给我!”
“别挤!烫!小心孩子!”
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动作稍慢,她那份盛在破陶碗里的稀粥,被一个半大少年眼疾手快地抢过去,仰头就灌了一大口,烫得他龇牙咧嘴也不肯松口。老妇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只有绝望的茫然。屋长(那个领粥的妇人)厉声呵斥少年,却也无济于事。饥饿早已撕碎了温情的面纱。
更多的人则蜷缩在角落里,捧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温热,用木片、甚至手指,一点一点地将那稀薄寡淡、甚至带着土腥味的糊状物刮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仿佛要将每一粒微小的米渣都榨干。滚烫的粥汤温暖了冰冷的肠胃,暂时驱散了死亡的寒意,但也仅仅只是“暂时”。碗很快见底,饥饿感如同潜伏的野兽,在更深处发出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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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砧堡镇守姜红叶,呈报首领:第三日劳役分派及执行情状。”
临时充作指挥所的石屋内,篝火噼啪作响。姜红叶的声音冰冷清晰,如同她腰间短锄刃的锋芒。她面前摊开几片竹简,上面用炭笔记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正”字计数。
“一、妇孺清理组:分派四百一十七人(妇孺为主)。清理西三区废墟瓦砾、断木、石料。完成度:约三成。主要问题:工具奇缺,仅靠手搬肩扛,效率低下。冲突三起:两名妇人争抢一块完整兽皮(疑为私藏),一人被碎石砸伤脚。已处置:兽皮收缴归公,伤者送医棚。责罚:争执双方当日口粮减半。”
她语速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汇报着冰冷的数字和事件。石锤在一旁听着,眉头紧锁。石墨则看着跳跃的火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二、矿洞整理组:分派一百零五人(白岩匠师岩锤领五人,苍狼青壮男俘及少年九十八人)。清理主矿洞入口塌方碎石,整理洞内散落工具。完成度:入口碎石清理完毕,工具清点未完成。问题:两柄完好的青铜矿镐失踪。疑为岩爪(白岩匠师,此前有异动)唆使苍狼少年岩角(十三岁)藏匿。已处置:岩角鞭十,禁食一日。岩爪……”姜红叶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墨,“暂时监押,待查。责罚:该组当日口粮整体削减一成,以儆效尤。”
“岩爪……”石墨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眼神深邃。这个白岩部落的匠师,始终是根刺。
“三、柴火采集组:分派老弱一百五十人。于后山缓坡拾取枯枝断木。完成度:超额。收集柴火已堆满西区空地两垛。问题:三名老翁体力不支昏厥(已安置)。责罚:无。”
“四、婴幼看护组:分派老人及体弱妇人一百二十人。集中照料十岁以下幼儿及哺乳妇人所携婴儿。地点:东侧大石屋。问题:幼儿啼哭不止,两名婴儿发热,疑为风寒。阿狸医师已看过,草药短缺。无冲突。”
姜红叶放下竹简,总结道:“三日耗粮:粟米七瓮(按勺计),黍米三瓮半,豆类两袋。现存粮:按当前消耗速度,仅够维持十日。若按劳配给口粮,劳役组可维持基本体力,但看护组及重伤者消耗无产出,已成负担。另,工具、药品、御寒兽皮缺口巨大。昨日至今,又病死老人四名,重伤者亡一。”
石屋内一片沉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冰冷的数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在每个人的心头。石锤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首领,这样下去不行啊!粮食像水一样流走!那些老人孩子,还有躺着的伤号,纯粹是浪费口粮!还有那个岩爪,我看就是祸害!留着干什么?按老规矩……”
“规矩变了。”石墨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他站起身,走到石屋门口,望向外面。西区的灯火比前两夜似乎稠密了些,但依旧微弱。隐约的咳嗽声、孩子的哭声、甚至因寒冷和饥饿而发出的压抑啜泣,顺着寒风飘进来。
“负担?是,眼下是负担。”石墨的声音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但把他们扔进黑风谷,或者一刀杀了,仇恨的种子就埋下了,埋在我们脚下这片刚打下来的土地里。埋在白岩人心里,埋在其他归附部落的眼里!我们要的不是一片死地,是一个能开矿、能种粮、能养活更多人的铁砧堡!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汉部落的战士,还是昨天还拿着骨矛对着我们的苍狼妇人,从现在起,都是铁砧堡的人!是联盟的骨血!”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石锤和姜红叶:“工具不够?从缴获的青铜里熔!让白岩的匠师带人,优先打造矿镐和石锤!药品不够?阿狸,把你知道的、附近山上能找的草药样子,画出来!让所有识字的少年抄写,发给每一个能上山的人!老人看孩子是干活!省出了壮妇的劳力!重伤的……尽力救!救不活的,那也是命!但绝不能因为我们不给一口吃的、一碗药,让他们活活饿死、病死!”
他走到姜红叶面前,拿起她记录的竹简,指着上面冰冷的数字:“按劳配给,方向没错。但要细化!清理废墟搬十块大石的,比捡五根柴火的,口粮就该多!干得特别好的,额外奖励半勺粥!让所有人都知道,卖力干,才能吃饱!偷懒耍滑、偷盗闹事的,”他眼神一厉,“严惩不贷!姜红叶,你镇守此地,规矩立起来,就要像铁一样硬!”
“明白!”姜红叶挺直脊背,眼中闪过一丝被挑战和点燃的火焰。
“还有,”石墨的目光投向角落,“那个岩角,鞭子挨了,饭也罚了。明天,让他跟着矿洞组干活。告诉他,干得好,饭管够。干不好,或者再犯,下次就不是鞭子了。至于岩爪……”他沉吟片刻,“单独关押,饭食减半。告诉白岩的人,尤其是岩锤,联盟需要的是开矿炼铁的巧手,不是搬弄是非、私藏工具的贼!让他们自己掂量!”
命令再次下达,如同在冻土上强行开凿沟渠,艰难却目标明确。生存的账簿上,冰冷的数字背后,是铁一般的意志与对“人”的重新定义在角力。夜色更深,铁砧堡在沉重的喘息中,等待着又一个充满劳作、饥饿、希望与严苛秩序的黎明。篝火的光,在石屋的缝隙里顽强地亮着,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