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斯指尖捻着那片橡树叶，叶脉在她指下碎裂，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达米安肩头，扫过林间晃动的光影。
“三个礼拜前，南边几个教区的信徒们报上来些怪事。”她开口，声音压得低，混在风穿树叶的沙沙响里，几乎听不真切。
达米安从地上捡起片完整的橡树叶，对折两次，叠成只歪歪扭扭的青蛙。
“怪事？神职人员偷吃圣餐面包了？还是祷告时打盹被发现了？”
“比这严重。”菲利斯抢过他手里的纸青蛙，展开抚平。
“信徒说，有些负责抄写祷文的神职人员，半夜会在教堂的石板地上、祈祷室的墙壁上，用手指或者蘸着圣水的羽毛笔，写一些没人认识的符文。”
“一开始没人当回事。但之后，执勤的牧师、抄文的文员，甚至一位负责给圣水做初祝祷的助祭……好几个人，像约好了似的，出现同样的毛病。”
达米安的手指顿了顿。
他想起在沙洲城矿洞见过的血色符文，还有祭司召唤星灵时地面浮现的阵纹。
“无意识的？”
“对。”菲利斯扔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把人叫醒后，他们什么都不记得。问他们晚上做了什么梦，都说梦见一片发光的海，里面漂着会动的星星。刚开始以为是过度劳累，让他们休息几天就好了。”
她顿了顿，从圣袍内袋摸出个用软皮仔细裹好的小包。
解开皮绳，里面是几张叠起来的纸，边缘泛黄，还沾着点深色污渍。
“这是其中一份报告副本，我誊抄的。”
她将纸页递过去，指尖避开那些污渍。“那些人，做事做到一半，会突然愣住。眼神发直，手里不管拿着什么，羽毛笔也好，洒圣水的勺子也罢，就那么无意识地在纸上、桌上、甚至地板上，反复的写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达米安接过纸页展开。
上面用教会的标准文书格式写着事件概述，字迹工整，是菲利斯的笔迹。
报告正文枯燥乏味，但附件里附了几张草图——潦草的线条构成一个扭曲的、不断回旋的符号，像是把好几个月亮强行塞进一个圈里，又用尖钉从内部戳刺而出。
“就这个？”达米安用手指点了点那符号。
“对。每次都是它，分毫不差。”菲利斯点头，“半个月前，贝伦城的主教给总部发密函，说有个抄写员连续三天半夜在祭坛上画符文，圣水洒了一地。”
“教会上层是什么反应？”达米安问道。
菲利斯吸了口气，像是要驱散林间的凉意。
“教会上层……嗯，该管事的那几位，反应很奇怪。只说‘已知悉’， 大概率是‘精神疲劳’所致，让各教区自行安抚，加强信仰建设，别大惊小怪。连例行的净化巡查都免了。”
风突然吹得紧了些，头顶的橡树枝叶“哗啦”作响。
一只灰松鼠从树杈间窜过，嘴里叼着的橡果没叼稳，“咚”地砸在达米安脚边。
菲利斯的手指攥紧了衣摆，指节泛白。
“我觉得不对劲。上周找了个借口，去贝伦城转了圈。没敢直接去教堂，怕打草惊蛇，就在信徒里打听。有个给教堂送面包的大婶说，要说那几个出现异常的神职人员，似乎最近总把圣水带在身边。”
她又从皮包里取出个小水晶瓶，瓶口用软木塞紧封着，里面晃动着小半瓶清澈液体，底部沉淀着一些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颗粒。
“这是从一位助祭那里弄到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
菲利斯将小瓶举到眼前，对着林间漏下的光，“你看底部。”
达米安凑近，那些微光颗粒极细极小，沉淀在瓶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它们折射着光线，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与圣水晶莹柔和的光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冷硬感的紫色碎芒。
“很像当初星灵结晶的粉末。”达米安说，不是疑问。
“量非常非常少，混在圣水的气息里，几乎察觉不到。”菲利斯拧紧眉头，“不是直接服用，估计效果没那么猛烈，更像是……一种长期的、缓慢的渗透。借着圣水的气息做掩护，一点点影响心神。”
达米安捏着水晶瓶对着阳光看，淡紫色粉末在液体里缓缓下沉，像几粒融化的星尘。
他想起沙洲城那些被“狂血”控制的傀儡，眼神空洞，动作僵硬。
“所以那些神职人员，是被星灵结晶影响了？”
“不确定。”菲利斯摇头，“但这绝不是巧合。星灵教派在沙洲城用‘狂血’控制人，现在又用这种方式渗透教会……”
她突然抓住达米安的手腕，圣袍袖口滑下去，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上次在矿洞被“狂血”怪物的利爪划的。
“我不敢再查下去了。审判庭最近盯我盯得紧，上次找来圣锤小队，回去被问话到半夜。再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达米安没立刻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苍穹咏叹调的弓臂，冰凉的触感让他思绪更清晰了点。
他想起沙洲城祭坛上扭曲的银色裂隙，想起那封提及“吸引源”和“星灵降临”的信件，还有那些被“狂血”操控、眼神空洞的怪物。
这点微末的粉末，跟那些大手笔比起来，简直像是蚊蚋叮咬，但痒得蹊跷，痒得让人心烦。
“上面捂盖子，底下出乱子。”达米安扯了下嘴角，像是自嘲，又像是觉得这事荒诞得可笑。
“这套路倒是不新鲜。他们不想碰，总不能就任由这些东西借着女神的名头到处传播。”
菲利斯看着他，眼神里那点紧绷的期待悄悄松动了一些。“你愿意插手？”
“凑巧最近商会那边订单赶得差不多了，亚瑟斯的烤肉酱也研发到瓶颈，塞巴斯算账算得比我还清楚。”
达米安耸耸肩，好像只是接下又一个跑腿委托，“星灵教派的线索，断在哪里都可惜。你眼下不方便，我替你接着往下摸摸看。”
菲利斯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飞快地替他掸掉刚才沾在肩头的一片枯叶。
动作很轻，一触即分。
“谢谢。”她说，声音比刚才更轻，却扎实地落进达米安耳朵里。
“一切小心。教会那边我会继续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老办法联系你。”
她又从皮包里拿出个小巧的金属扁盒，塞到达米安手里。
“这是我私下查到的，那几个出事的教堂位置，还有涉及人员的名单和简单记录。不多，但希望能有点用。”
达米安打开盒子，快速浏览。
最上面一张纸条写着“贝伦城、洛萨城、溪木镇”，每个城市名字后面跟着三四个名字，旁边标注着“抄写员”“祭司助理”“晨祷主持”。
达米安合上盖子，收进怀里。
“你刚才说，四大教会互相盯着？那你偷偷调查这事，要是被其他教会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呗。”菲利斯突然笑了，阳光落在她眼角，映出细碎的光斑，“总比看着神职人员被星灵结晶控制强。再说，光辉教会要是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守护信徒。”
“没问题那我先走了，离开太久容易惹人注意。”
她转身，白色袍角在橡树丛间一闪，很快消失在更深处的林荫里，脚步声被厚厚的落叶吞没。
达米安站在原地听了会儿风声，确认四周再无异动。
他弯腰，用靴底抹平菲利斯刚才站过地方的痕迹，又踢了些落叶覆盖上去。
接着走到自己来时的地方，同样处理掉明显的脚印。
林间空地恢复寂静，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密谈。
只有几只灰松鼠重新窜上枝头，抱着橡果，黑眼睛疑惑地打量着下方那个独自站立的男人。
达米安转身，拨开灌木丛，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靴子再次踩进泥泞里，发出“咕叽”的轻响。
风语城西门的轮廓在远处渐渐清晰，城门口来往的人流车马带起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他摸了摸怀里那个金属扁盒，冰凉的边角膈着胸口。
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跟约翰和塞巴斯解释，自己可能又要“出差”几天，去考察一下“新商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