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工作地点第一天不算顺利。
大早上爬起来陈宪之摘了手上除程宋送的腕表以外其他东西，对着一大堆衣服发愁。
祁述跟在他身后不断推荐“这个怎么样简单清爽很适合不夺目的场合。”
“有蜀绣……太华贵了。”
“那这身保暖低调。”
“有皮毛……不好。”
“这身内敛不出格！”
“……会不会太老气？”
“……”
事后陈宪之挑了平时在家中算账时穿的衣服，不过在配饰上削减不少，其他地方增添了些文人气质，束冠用的发冠和金钗改换成了温钰当年送的那支钢笔……反正挺好用。
他严阵以待程宋的到来，岂料那人从车上下来他只有一身素袍戴着眼镜。
程宋看着他弯眸笑，快走两步抱他“这么早？我都想好敲门用什么语气了岂料你在等我。”
“敲门用什么语气？”
程宋清了清嗓子“陈老师还未醒吗？上课要迟到了。”
陈宪之笑着摇头“那很吓人了。”
程宋邀请他上车“既然第一项完不成，那只好履行第二次计划了，请上车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未来的工作地点。”
那辆车陈宪之并不陌生，劳斯莱斯银魅，他回来时长久坐的车，现在恢复了它的敞篷版本。
“我本以为它是不可拆卸的。”
程宋秒懂他的意思解释道“当时定制时我坚持要封闭式，敞篷过于张扬，最后没有敌过出资人的想法。现在我开它出来接你想的却是，怪不得当时要定敞篷。”
“改善宋师思维那我很荣幸。”
“不要贫嘴了上车坐好。”
程宋开车是一件很不常见的事，平日进宫或是别的什么刘璟不在自有侯府或王府的司机接送他，之前在留学时所有涉猎但也不算精通，如此来说算是很新奇的存在。
可陈宪之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单以为程宋和程颂别无二差，宋师表面看着很平淡，这种莫名其妙的平和自信让他条件反射相信他会开，也没想到多问一嘴。
当程宋最后一个急刹结束，陈宪之双手抓紧把手惊魂未定的瞪大眼睛盯着他心脏极速的跳动下他耳中容不下任何的声音，失态地喊道“你不会开车？”
程宋脸色也有些白但明显精神状态和他是不一样的，陈宪之觉得他身上带着些隐秘的亢奋，他咳了两声“略有生疏。”
“略有生疏？！”陈宪之狭长的凤眼瞪得滚圆以往惯哄着自己要的修养也抛到了脑后。
程宋确实有些愧疚主动下车过去扶他，陈宪之脸色比他想象中更难看，双手死死抓着程宋整个身子都快挂上去了。
程宋眼看着他脚落地的一瞬间双膝发软一弯差点跪下去，他被吓了一跳赶忙把人揽身上“坏了我忘记你心脏……”
就这样陈宪之还能抽空出来捂他的嘴，他气若游丝恨恨道“不要再说了让我缓缓……”
陈宪之要比程宋还要高些，此时他也算小一只挂他身上艰难地呼吸画面也不算很雅观，好在现在学堂是上课时间，不然有人瞧见程宋八张嘴也说不清。
等着陈宪之蹲了半天好容易手脚恢复控制，程宋识趣地过去扶他“先去我办公室歇着等他们下课我带你见同僚。”
陈宪之脸上有了些血色只是唇下青紫难以掩饰，他一只手捂着胸口像病西施……要不说程宋和程颂是兄妹两个，他们的关注点如出一辙。
妈的，真好看。
陈宪之病这么一发作眉眼上的清冷气质更胜冷白皮在阳光下发亮“嗯。”
程宋心脏因为这一幕漏了两拍，轻声应了两句半抱半拖把人捞回了办公室。
*
刘璟慢条斯理的捋回散落的发丝收回腿，挑衅似的对着飞出的人说“狂啊，你接着狂。”
施晏城错开了视线，瞥向被收拾狼狈不堪的兰诺，他收回不恰当的比喻，刘璟是在明目张胆的挑衅。
前些日子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刘璟离开集训地，兰诺听闻他一走转头就忘了上次被收拾的惨状按捺不住搞事的心情，当天晚上就带人挑事干了趟群架。
自从上次没见到陈宪之兰诺就对刘璟怀恨在心打定主意是这小白脸跟陈宪之说了什么事，不然只凭着陈宪之和他的交情怎么会一句话不言不语就那么走了。
可恨他不能出去给主子送消息，不然让温钰知道陈宪之在这，逃跑也有刘璟的手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当然以上皆是他自己的想法。要是让陈宪之知道他肯定满头问号，反正他是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和兰诺这个有奶便是娘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有什么交情。
营中兰诺的拥簇不少见人趴在地上半晌没动静刘璟兴致缺缺“啧，这么不抗揍呢。”
他吊儿郎当地将衣袖抚平整叹了口气“我给你个机会你也不中用啊，就这还惦记给我挑事，再叫我抓着……”他眼睛转了一圈也别关注了那几个和兰诺鬼混在一起的那几个，然后露出了个阴森的笑“有你们好看。”
蹲在兰诺一边扶他的副官条件反射一抖迅速低下头，他在旁人的帮助下将兰诺背到背上一闷头往营外跑。
这次没人拦他，刚刚刘璟暴揍人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他下手狠不是营中军医可以处理的，只有往覃塘城中的西医院去才行。
副官的后背被他身上渗出的血沾湿，他一边跑一边压低声音骂他“你也是真不要命了往死里打是吧。”
刚刚半天没动静的人手指动了动掐他后脖颈张口就骂“要不是温钰老子锤死他个小白脸。”
副官听他骂人还中气十足一时半会死不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您老安生点吧，家长也是顾不上这边万一闹出个好歹……”
“打了电话不就知道了！”他不耐烦吼他一声“他又什么都不说，不言不语给我轰覃塘来了……真尼玛操了，老子上辈子就是欠他。”
“……”副官觉察出他不稳定的情绪熄火了，这种时候谁惹他谁倒霉。
温钰按着胀痛的太阳穴随意披了件衣服接起电话，还未说话那边就传来兰诺暴躁的喊声“温钰我不干了！”
温钰沉默地叹了口气“……”
“兰素生不要胡闹。”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你特么给我谱行不行，什么都瞒着我还要去猜你心思，我一伙兄弟都为你死了你到底让我干什么！你告诉我啊……”
温钰偏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耳旁的呐喊与悲意未在他心上留下什么波澜，他嗓音依旧冷漠“完成培训等待我给你调动，不要做不相干的事，刘璟几次跟我说你在营中闹事。”
兰诺手指蓦然紧握，怨恨恐惧在他眼里燃烧，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但他还是温顺的站在原地，只有身躯微微发抖。
“你真要跟他们玩什么救国救民的游戏不成！”他无法说服自己那些人的死是铺路石甚至是无所谓的数字“杀了他们啊，你不是要杀了他们吗？你在怕什么？陈宪之几句恨你你便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吗？”
“兰素生，你僭越了。”
“我就要说！”兰诺被他平静的语调气得大脑充血一时顾不上其他的东西“谁在乎你！他同那个郡主在一起开心着呢，谁顾得上你这个老男人。”
“我叫你杀了顾琰你不听，你偏要逼陈宪之……他现在恨死你了，你在他心中比不过顾琰，比不过程颂，现在也让所谓洋毛子爬到你头上，温喻之我当年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这么软弱的人！”
他牙咬得吱吱作响“一个人抓了杀了怎么不行，你非要影响大计……”
温钰没被他发疯的话影响到依旧平和“兰素生你没资格置喙我的决定。”
“我当年就是鬼迷了心窍，温钰！老子特么当年鬼迷了心窍我跟着你！你个怂逼，你别叫我抓到机会，抓到机会我玩死那小白脸！温钰……”
电话声的忙音犹如一盆冰水浇灭他的愤怒，他抓着电话咬着牙扔远。
“艹”
温钰搁下电话，细白的手指拿起碳笔，慢条斯理的描摹着半成品的画作，随着画卷上人物的五官逐渐清晰他脸上阴郁愈盛，手下动作愈快。
“嗤啦——”
他猛然回神，裂痕边缘的纸张微微翻卷，露出毛茸茸的断层，如同新鲜伤口结痂前的状态。碳痕沿着裂缝断裂犹如未完无续的故事情节，被撕裂的半透明纸页在光线中蜷曲，像正在融化的蝶翼。
他垂眸安静看着画纸上那张俊朗多情的笑脸一阵无言，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几率落到他身侧，鸦青色的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指尖去触摸那双眼睛。
他的声音轻得像阵烟“你恨我啊……”
那张笑脸不属于他，那是他在面对程颂时的样子。
毫无防备，轻松，欣喜。
那次他策马欣喜迎出去，他承认他是嫉妒的。陈宪之从不会那么对他笑，哪怕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他都是防备的警惕的，随时都在预谋着离去，他从不认为温钰身边是他的归宿。
他从不承认他对他的感情。
他甚至对那个登不上台面的毛头小子都能笑脸相迎，偏偏是他……
你因我卑劣，因我舍不得怨你，所以连伪装的力气也如此吝惜。
陈宪之知道他冷心冷肺心狠手辣，为了达成目的毫不手软。所以他怕他、讨好他、甜言蜜语说着好话，他是想就那样过很久的。
他想哪怕这样，他也是愿意演一辈子的，陈宪之的眼睛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是愿意演一辈子毫不知情的。我可以忽视你的不真诚，我不在意，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演出来。
可他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他的逃离。他伪装的太平假象被毫不留情揭开，画布下的肮脏赤裸裸地在他眼前像给他这段时间的行为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这才缓慢接受。陈宪之，你恨我啊。
原来你比谁都恨我。
*
“啊啊这就是宋师说的新老师吗？”
“陈老师好年轻啊，可有婚配，我家这女子……”
“这小年轻瘦呢，你晚上跟姨回家补补，我跟你说我家里那位炖汤一绝……”
陈宪之被一伙人围着脸都要笑僵了，他被围簇在人群中心，各式人热情的笑将善意递送到他身边。
程宋在一旁看着也陪着笑“大家都很喜欢你。”
陈宪之怨怼的眼神瞪他一下，慌忙不迭的摆手拒绝旁边发丝银白的老太太递来的红糖和大枣。
这是教算学的张姨，已经六十多岁的高龄了，家中仅余丈夫一人同样在初等学堂教书。张姨本名张怡出身富贵，师从天文台的老卦师，刘璟还是借着以前在宫中的人脉才把人请出来。
她无儿无女来学堂后一直将学堂中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多有亲近，程宋忙碌少过来便一直是张姨代管。
程宋无奈笑“张姨，小陈身体不好要做手术。”
“那才要好好补补，”张姨不听他的歪理把人扒拉远了“你去一边去。小陈啊你少跟他玩，他这人和璟小子都心脏很呦。你把这些拿回去想吃什么跟姨说。”
“……哎，谢谢张姨。”他愣了一会笑着接过。
“好孩子，你教啥，有啥不会来问姨啊，那群小崽子欺负你跟姨说……”
程宋眼见她越说越离谱无奈把人扯远指着办公室挂的时钟把人轰出去“张姨张姨，他说洋话你也听不懂不是，别添乱了。是不是要上课了。”
张姨看见点确实不早了，从桌上取了课本往外走，末了还回头中气十足对着里边喊“小陈，等姨回来啊。”
“哎哎，好。”陈宪之忙着应付一群人的热情艰难应了一句。
办公室的盛况不是糊弄走一个张姨可以结束的，学堂教书的老师不算多张姨实为少数，多数还是和他一般年岁甚至稍小些的青年人他们围簇在陈宪之身边热情的很。
特别是家中有姊妹的更是想结善缘，热络的不正常。
陈宪之心中生疑，一般初来乍到也不该有如此热切的气氛，正常人也该稍加相处才确认是否施加善意贸然如此让人怀疑是否有什么阴谋。
程宋借着参观的由头才打发了那些人去，陈宪之将疑问抛给他，程宋一听先笑完才回道“一群学痴哪里有那么多心眼。”
一群脑子里只有学问的家伙们见过几个人……他们被程宋刘璟捞来学堂教书，此前在西洋进修成绩斐然出众。他们选择回来就是对家国还抱有幻想，不过是一腔热血的傻子们。
陈宪之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很有迷惑性，只单看他坐在那就很无害可怜，加上人是程宋亲自带来的，他又那么年轻，一伙人自然把他当成了小辈，给予善意源于他们亲善的本能。
陈宪之只是有些应激，见了太多的不太好的人，经历过那些不太好的事情就习惯性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要尝试过平常的生活吗？从感受现在开始吧。”
陈宪之静默而后对他笑“我会尝试的宋师。”
我会尝试抛弃自己曾经阴暗的想法，忘记那些不算很好的人，尝试融入你们的生活，去踏足到有更多光亮的地方。
程宋看着他突然感叹了一句“如果颂颂也像你这般，我会省心不少。”
如果程颂能学到陈宪之安静的脾气一丝半点他也不会如此愁心。
“郡主如今就很好。”他提起程颂时眼中的向往从不掩饰，他真心觉得程颂的样子才是最好的样子。
程宋愣了一下打趣似的问他“那你要多和她接触。”
不算他乱点鸳鸯谱，陈宪之本身就是一个还不错的人，程颂对他也不像对其他人一般抗拒，他们彼此能交托信任。这样就已经很好。
他确实对程颂的那个洋人小男友不甚满意，如果能有陈宪之，他也放心有人能在她冲动时拉住她。
这样的设想很明显是不负责任的，但程宋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
他已经能敏锐的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了，越往后走越能感到当初温钰给他的预言在一步步靠近……或许温钰真的能有一天帮他收尸。
陈宪之闻言抬头望着他。
他在陈宪之诧异的眼神下慢慢笑“你会忘记以前的，你会……有很长的未来，等等颂颂吧。她还那么天真。”
“郡主是很好的人，宋师。”他没多加犹豫便说“她是自由与爱情的追随者。”
她不会妥协于现实，她不会选择屈服。自由、热烈、鲜活本就是程颂的代名词。那样的人不会甘心和不存在爱情的人委屈一辈子，她不需要一个人托付未来。
程颂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不是自卑，他与程颂天然不合适。他只是……很羡慕，也很向往成为她。
长久生活在泥沼中的黑蟒见到自由飞翔的天鹅自惭形秽似乎是本能反应……
他不希望程颂像他一样妥协，他希望程颂能享受最好的一切，像她怜惜他一般。
他也希望自由的小郡主永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