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她前脚才到霓裳殿,后脚就有御前的人来,说是陛下正在往这边赶,让她立即去接驾。
杨佩宁遂将那碟子饺子放下,笑意吟吟对杨婉因道:“陛下赏赐,本想着你我姐妹一同吃个饺子,也算是团圆。眼下我有事情走不开,婉因你先吃了吧。改日长姐再做桌好菜,咱们姐妹聚一聚。”
语罢,她折身离去。
杨婉因望着又出现在桌案上的饺子,眼神冰冷无比。
“菊韵,你说,她是不是来炫耀的?炫耀她多得陛下宠爱。”
菊韵闻言冲着倚华宫正殿的方向瞪了一眼,“她一向狐媚子惯了,姑娘不必理会她。您也就是此时没有公开与陛下的关系罢了,若是哪日您愿意了,莫说一个小小的嫔,陛下连贵妃之味乃至于皇贵妃之位都舍得!”
“她不过也就骄矜这会子而已,为的,不过是肚子里那个孩子罢了。”
杨婉因神色莫名,看向那饺子,心中一阵酸楚。
正在这时,御前来了人,神色慌张。
“二姑娘没吃那饺子吧?”
杨婉因主仆疑惑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摇了摇头,下意识看向那饺子。
内侍见那饺子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心中这才大定下来,连忙上前将那碟饺子端走。
“这饺子没煮熟,陛下怕二姑娘吃了出事,奴才这就去换上好的来。”
说罢,躬身急急忙忙就走了,生怕别人见他来过一般。
主仆俩相视一看,脸上都是狐疑的神情。
“御前来的饺子,怎么可能没煮熟呢?”
杨婉因想到什么,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是啊,这可是陛下送给长姐的吃食呢。”
菊韵忽而福至心灵,嘲讽笑道:“看来陛下只是表面喜欢淑嫔这一胎罢了。我就说嘛,陛下怎么可能喜爱淑嫔越过姑娘您?”
杨婉因勾唇。
棋子就是棋子,怎么比得上天上月呢?
就算长姐大难不死又如何?
陛下还不是偏心她,不曾深究那桩事。
*
正殿,杨佩宁慢悠悠走回来的时候,崇庆帝已经在那坐着了。
见她来,起身来迎,嘴里说着担忧的话。
“这样的雪夜,你怎么还外出?也不怕伤着自己。”
模样姿态,无一不是关心备至。
杨佩宁见了礼后,下意识拉紧了斗篷,一副被冷了的模样,面上却挂着温柔的笑,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
“婉因不喜出门,嫔妾怕她孤单,这才去看一眼。一路上的积雪都扫得干净,嫔妾没事的。”
崇庆帝扶着她坐到软塌上,“那饺子可吃了?可还可口吗?”
杨佩宁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关切的男人。
若非知晓他的算计,只怕都要被这甜腻的问话感动了。
这哪里是问她喜不喜欢那饺子,分明是试探。
试探她知不知道饺子有问题,试探她是否有别的心思,是否仍旧忠于帝王。
纵然心中明镜一般,她面上依旧笑得如蜂蜜般甜润。
“陛下还说呢,才要和婉因一同吃饺子团圆,便听了陛下来的消息,嫔妾连忙赶了回来。”
她眉飞色舞,“说起来也是巧呢,倚华宫之前也做了好多饺子,连彰缠着嫔妾吃了好多呢,险些都要积食了。陛下这么晚过来,怕是还没用过宵夜?嫔妾这就让小厨房给陛下上些吃食来。”
那抹笑如四月的春风拂过湖面,令冷寂的人心中也漾起圈圈涟漪。
崇庆帝想起赵嬷嬷“暴毙”后,淑嫔对杨婉因的态度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什么好的珍贵的都第一时间想着妹妹。
这一回……淑嫔应当也是如此。
沉思间,饭菜已经摆上了八仙桌。
崇庆帝一看,并不是什么大菜,而是清火慢炖的青菜粥,点缀着金丝火腿粒,另搭了几碟热气腾腾的饺子并几样小食。
“夜深了,若吃了油腻腻的反而不易克化。雪夜里,喝些热粥,最是暖胃了。”
她似乎很欣喜他的到来,举止不算刻意,却也藏着无限的爱意。
不像其他嫔妃,要么一脸的拘谨害怕如坐针毡,要么就是满眼的算计。
只有淑嫔,只是希望他到倚华宫来,能过得舒心……
而他,却还在疑心她用心是否纯良。
他终是没再提起饺子的事情,用了膳食后不久便合衣躺了下来。
杨佩宁松了口气,困意袭来,很快睡过去。
烛火渐渐熄灭下去,外头的雪愈发密集了,窸窸窣窣地响了上半夜。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杨佩宁忽而被一股子痛意惊醒。
被折磨着睁开眼时,崇庆帝已经坐在了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宁儿,你怎么了?”
杨佩宁一眼看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歉疚之意。
在这一瞬间,她心中对赵端的杀意大涨!
可下一刻,更大的痛意袭来,她蜷缩着捂着肚子。
赵端望着小脸苍白的她,五指紧紧攥在手中插入肉里,口腔里的血腥味亦浅浅蔓延开来。
他厉声,“传太医!”
紧接着,便是扶桑和槐序奔忙入内的声音。
“快来人!娘娘要生了!”
赵端退了出去,望着迅速被人围拢住的杨佩宁,心中滋味也不好受。
若是可以,他哪里舍得让她受罪这样的罪?
只是边关情势紧急,为了江山社稷,他必须牺牲小我。
宁儿,应当会明白他的……
殿内铜盆里的血水已换了三遭,素白锦帕浸透冷汗,死死咬在齿间。玉镯撞在雕花床柱上发出闷响,杨佩宁蜷缩着抓住鲛绡帐幔,腹中如万千钢针搅动,每一次宫缩都似有滚烫的烙铁在剜她的脏腑。
“娘娘再使把劲!”产婆粗粝的手掌按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指节深深陷进皮肉。
“见着头了,再推!”
剧痛如潮水般漫过意识,她弓起脊背嘶吼。指甲在檀木床栏上抓出五道血痕,混着冷汗的鬓发黏在惨白的脸颊。
想到幻境中妙仪的面容,她因痛而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
妙仪,一定不能出事!
羊水混着血污浸透绣着并蒂莲的褥子,杨佩宁突然死死攥住乳母的手腕,喉间溢出破碎呜咽:“若是有差错,一定要保...保小...”
话音未落,新一轮剧痛袭来……
听着隔壁传来母嫔痛苦的惨叫声,原本就如坐针毡的连彰下意识便想要冲进产房里去,被小成子拦住身子。
“殿下,不要冲动。”
他年岁尚小,又是男子,是不被允许在院子里等候的。
小成子示意他往外头看。
他的父皇,此时坐在楠木交椅上,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边的曹恩保正在说着让他别担心的话,“娘娘虽还未到预产之期,却也不算早产,必定会平安无虞的。”
“是啊,娘娘吉人天相!”
旁边坐了好些赶过来的嫔妃们,还有她的姨母。
每个人担忧的安慰的都是他父皇。
看向产房时,目光几乎都快要变成恶毒的赌咒。
连彰想起母嫔,还是听话的坐了回去,但心里那股子躁意,随着嫔妃们劝慰父皇的话越发浓烈。
“小成子,分明受苦的是母嫔,可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心疼担忧父皇呢?”
小成子目光幽幽看向外头各怀鬼胎的人,“在这宫中,其他人都不会希望娘娘能够健康平安的。”
除了倚华宫的人之外,崇庆帝或许有那么一些的爱怜。
可一旦只能保大或保小,小成子相信,陛下会选择孩子而不是大人。
这就是后宫的恐怖之处。
女人,只为繁衍后嗣。
可这些话,他不敢全然告诉小殿下。
连彰却知道他未尽的话意。
小小的孩子在这一刻,心中那股子信念感愈发坚定!
这一胎生产得很是艰难。
院子内,扶桑出来汇报消息。
扶桑哽咽不已,“娘娘说,她福分浅薄,若有意外,只希望陛下能够善待即将出生的孩子。”
听到杨佩宁说要保小的话,崇庆帝又急又怒。
“淑嫔母子必须都平安!”
卑劣的人最自知。
他知道比起淑嫔,他更看重祥瑞福星。
可听到淑嫔这些濒临绝望时的真挚眷恋,他并非毫无感触。
甚至有一刻,他后悔了。
若是淑嫔真的不在了……
后宫女人中,还会再有这样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吗?
空气中仿佛又飘来饺子和清粥甜丝丝的味道,他忽而打了一个冷颤。
他眼底的惧怕几乎凝成了实质。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他不能失去淑嫔。
他垂眸,看向扶桑,眼神愈发空洞,“你去告诉淑嫔,只要她们母子平安……朕,什么都可以答应她。”
“只要她,平安。”
那些不知名的难言躁意化作一丝一缕的关心浮上心间,崇庆帝自己都没发觉,他对淑嫔的愧疚和爱怜,早就积累成河,成了涓涓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
崇庆帝从未发觉,夜玩的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直到天际有微光出现时分,产房内才爆发出一阵嘹亮的哭喊声。
德妃第一个站起来,惊喜不已。
“生了!”
崇庆帝几乎跟她同时从凳子上弹起身子来。
稳婆抱着孩子笑意绵绵地快步出来,到他跟前跪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生了位小公主!”
皇后原本紧紧抿着的唇霎时便松开了。
同样情绪的,除了她,还有江嫔等人。
人群中,杨婉因也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位公主。
“唉?公主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玉吧?”
在众人的围观中,小公主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将手掌摊开。
只一眼,尽数失声。
只见那颗翡翠玉上的纹路,浑然天成般形成了八个大字。
“景明祥瑞,福寿永昌!”
曹恩保将其念了出来,随即惊喜万分地挨身跪下去。
“天降祥瑞福星,奴才恭喜陛下!天佑大景!”
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尽数折腰下去。
“恭贺陛下,天佑大景!”
“哈哈哈哈哈。”
崇庆帝亲自将公主从稳婆手中接了过来,视如珍宝般抱在怀中,喜欢得不像话。
“曹恩保,即刻传朕旨意:封淑嫔为淑妃!朕要在公主满月之礼上,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