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愈发寒冷,一夜寒风骤雪过去,皇宫内外河道皆已结冰。
晨起洒扫的宫女们极力忍住困倦,提着扫帚来到御花园清扫积雪。
才扫没两下,一个年岁不大的宫女狐疑出声。
“这是什么啊?”
几人渐渐聚拢过来,循声看去,只见假山后拢起一个奇异的小鼓包,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
旁人或许难以发现异样,可她们日日在此打扫,对这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这几日雪下得大,是不是什么畜牲死在里头被埋住了?”
此话一出,几个女孩子露出嫌恶的眼神。
“快些清理了吧,否则待会子姑姑看到要罚的。”
于是推搡着最初发现异样的小宫女去清理,几人则作鸟兽状散了。
小宫女瘪了瘪嘴,十分不甘心地用扫帚去扒拉那东西。
嘴中低声念念有词。
“还不是欺负我年纪小,哼……”
扫帚突然顶到什么硬物,她疑惑地戳了戳,一大片的雪顷刻间滑落下来,露出里头东西的真容。
“啊!!!”
小宫女惊恐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后宫。
四处积雪的道路上,有宫人匆匆走过,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娘娘,曹进死了。”
杨佩宁正温习《尚书》,闻言手指微顿,抬头。
“这么快,在哪儿?”
她预料中,曹进必死,但她没想到仅一夜的功夫而已。
明仲点头,“是御花园洒扫的小宫女发现的,身体都冻硬了。”
“御花园?”杨佩宁微微错愕。
明仲也纳闷,“御花园这地方,人来人往的。若是陛下真容不下曹进,按理说也该悄悄处死才是,怎么反而这么大张旗鼓。就这么一上午的功夫,御前曹进冻死的消息几乎传遍各大宫室了。”
宫里死了人,可不是一件吉祥事。
“这会不会是意外?”
杨佩宁想也没想地摇头,脸色却沉了下来。
“陛下就是故意的。”她合上了书册,有些难言的恶心,“哪怕引起后宫恐慌又如何?
他要的就是嫔妃和宫人们对此感到惊惧害怕。如此,曹进之流便不敢再背君,嫔妃们也不敢私自借御前人探听皇帝消息。”
比起震慑后宫,曹进死在御花园所带来的晦气几乎可以忽略不提了。
“不过,曹进怎么死的都不要紧。”崇庆帝的这些把戏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除了恶心,并无太多情绪波动,“要紧的是,他没了以后,陛下会抬出谁来与程让对峙平衡。”
这个人,十分关键。
她希望,是自己的人。
“是否需要奴才给李少监通个信?”明仲问。
这个时候,谁有能耐,又被崇庆帝看见了,自然谁就是另一个御前中监。
杨佩宁摇头,“不必。越是这个节骨眼,越要低调谨慎。”
扶桑疑虑,“可若如此,岂非让他人捷足先登?”
“陛下多疑,越早坐到那个位置上,不一定就越好。”
这些年,跟在崇庆帝身边的人还少吗?
曹进也是打小就在他身边伺候了,又是曹恩保认下的唯一一个干儿子,还不是轻飘飘就魂归黄泉了。
“这个人,一定不能是我们推给陛下。”杨佩宁深邃眼神中闪烁着幽光,“一定得是陛下亲自挑选出来的,才走得长久。”
比如曹恩保那样的。
他难道是整个内侍省能耐最高的吗?
不一定。
可他却是崇庆帝最信重,最愿意交付真心的。
所以即便是曹进出了问题,他这个做干爹的,该当监正还是当监正,待遇一点儿不会变少。
而这一切,皆由于曹恩保亲自给崇庆帝挡刀的这份誓死效忠的忠心。
忠心嘛,自然得他认可,才是。
明仲扶桑了然,不由得敬佩起主子的未雨绸缪。
“对了娘娘,教导二姑娘礼仪的姑姑,定哪一位呢?”
“一般情况下教导礼仪都是由宫正司或者尚仪局出人,但娘娘您和德妃面上不和,自然不能找到尚仪局去。至于宫正司么,那是太后管辖的所在。娘娘若开口请太后拨人,倒是不难。只是……”
扶桑顿了顿:“虽说宫正司和尚仪局的礼仪姑姑都是宫中个顶个的好手,经她们教引过的嫔妃或是世家女,无一不被世人交口称赞。但其中艰辛也是实打实的,二姑娘性子娇弱,怕是受不得这苦楚。不如寻些脾性温和些的姑姑?”
正端药膳过来的槐序十分地赞同,“就是,二姑娘这么不遗余力地坑害娘娘,咱们何必费心办这差事,随便拨个人便罢了。免得到时候她受不了苦哭出来,又悄悄跟陛下闹腾,倒叫陛下以为咱们娘娘不能容人呢。”
“不,”杨佩宁忽而莞尔,“还就得是宫正司的人来。”
“陛下既然让本宫着人教导,本宫是婉因的亲姐姐,自然事事为她周全考虑,连教导姑姑都是请最好的。”
她接过槐序手中的药膳,一饮而尽。
槐序给她递蜜饯,她拒绝了。
“可若是她受不了苦练不下去,陛下也不能说什么。”
有问题的,只会是杨婉因。
槐序疑虑,“可若是她能够坚持下来,岂非就是替他人做嫁衣了?”
杨佩宁却笃定,“要一个骄傲的人学着如何恭顺、循规蹈矩,几乎是天方夜谭的。”
莫说杨婉因这样自小看过四书五经,思想眼界比寻常女子开阔不少的才女了,就是她刚入王府的时候,日日夜夜听着礼仪姑姑口中的规训词,也一度对着宫闱生出深深的绝望。
在这世道,尤其是这皇室之中,女人不是人,是男人完全的附庸品。
可她已经步入这里,若想活下来,便必须将这些规训词铭记于心,并时刻谨遵。
想活得好,更得融会贯通,将这些东西纳入骨髓,将自己塑造成皇帝满意的一件宫廷艺术品。
若是可以,她不希望将自己曾经讨厌接受的东西强加于人。
但这就是后宫。
而对于愿意对亲姐姐痛下杀手,又害死外甥和外甥女的凶手杨婉因。
她会不惜任何手段,不带一丝怜悯。
当日午后,扶桑这个倚华宫掌殿宫女就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小公主到了慈安宫。
太后正在礼佛,闻听公主来了,经书就扔了凑过去看。
彼时德妃也在,望着襁褓中已经慢慢学会睁眼睛看人了的妙仪,两颗心就软成一滩水。
“淑妃生得好,小公主也粉雕玉琢的,可爱极了。”
太后欣喜得不像话,若有若无地点了德妃一句。
“你若是什么时候也能生这么一个出来,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德妃笑着借小公主插科打诨,就是不正经回答太后的问题。
搞得太后也很无奈,索性不管她,只去逗弄小公主了。
一高兴起来,听扶桑说起淑妃想要个教导姑姑,二话不说就给了,还给了宫正司最有资历的几位之一,名叫秦九娘的。
最有资历,顾名思义……也是打人最狠,最一丝不苟的。
杨佩宁忙不迭就将人往霓裳殿送了过去。
秦九娘到廊檐下的时候,杨婉因正临窗伤神,手里拿着本《怨郎诗》,嘴里念着句: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秦九娘还没进门先听到这句,下意识先皱了眉头。
宫中女子须以厚德端庄为首,读书也都读《女戒》《女训》之类的,教导女子要温柔和顺,进退有度,且将夫君视作天,从始至终以敬相待。
这样埋怨丈夫的词曲,在宫中,几乎可以列作禁词了。
可杨婉因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念出来了!
秦九娘对杨婉因的第一印象很差。
但她仍然守着规距,先站在门口,看向双儿,“请姑娘先行通报。”
双儿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睛都亮了,笑吟吟地向她行了福身礼,“姑姑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而后缓步入门通报,一举一动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秦九娘缓缓点头。
杨二姑娘虽不算端庄,但这倚华宫的宫人倒是懂规矩的。
没多久,便有人出来。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而后询问,“你就是淑妃指过来教导礼仪的姑姑?”
秦九娘立刻皱眉,布满皱纹的脸上几乎要刻上“不满意”三个大字。
双儿见状,连忙出声,“菊韵姐姐,这位是宫正司的秦姑姑,太后娘娘亲自从宫正司指来倚华宫的,万不可怠慢。”
听到是太后指派,菊韵这才收敛了些许傲慢。
“进来吧。”
谁知秦九娘不仅没动,反而用那双如鹰一般的双眼注视着菊韵。
“身为贴身宫女,毫无礼仪可言!本官看这位姑娘也实在该去宫正司走一遭了!”
菊韵闻言,十分的不服气。
她可是二姑娘的贴身婢女,哪怕是陛下见了她也是温和带着笑的,这区区一个宫正司姑姑竟然对着她大呼小叫。
双儿生怕秦九娘来第一日就吵起来,连忙打着圆场。
“秦姑姑勿怪,菊韵姐姐不是宫女,而是跟着二姑娘一同入宫的侍女。”
闻言,秦九娘皱着的眉头却没有缓和下来。
“再不是宫女又如何?入了宫就该谨遵宫规!”
双儿连连称是,“姑姑说得是,菊韵姐姐也是第一回见宫正司女官之威,有些不做所措了,姑姑勿怪。”
于是亲自引着人入内,又私下拉了菊韵说话。
菊韵起初还哽着脖子不满意,后面听到宫正司女官连皇后都能训诫的时候,这才哑火乖了起来。
双儿长舒一口气。
娘娘说了,秦九娘不会在霓裳殿待太久的。
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学习宫妃礼仪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今天不管谁来了,都不能阻止秦九娘教导二姑娘学习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