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浮起最后几缕轻烟。
萧承锐将朱笔搁在《河工奏疏》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台边缘——那里还留着三日前沈栖凰研墨时，指尖蹭上的一点胭脂痕，如今已凝作淡淡的绛色，像枚不肯褪去的朱砂痣。
“陛下，兵部侍郎兼禁卫军统领江遇之已在偏殿候着。”
阶下侍立的江遇之声音温润，如碎玉相击。
他身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一方通透的水苍玉，眉目疏朗间自带书卷气，正是自幼伴萧承锐读书的伴读，亦是如今朝中少有的、能让皇帝推心置腹的臣子。
江遇之虽位高权重，却素来清冷自持，于女色之事更是淡泊，满朝文武皆知他府中连侍妾都未曾纳过，唯有案头一卷《兰亭集序》与窗前几株墨兰相伴。
萧承锐抬眸，眼中竟褪去了往日的阴鸷，漾着几分难得的暖意：“河工的事暂且押后，先与你说说话。”
他挥退左右，独留江遇之近前，“遇之，你可有过放在心尖上的人？”
江遇之微微一怔，随即拱手笑道：“臣愚钝，至今未得佳缘，陛下莫要取笑。”
他知晓皇帝近来心绪极佳，尤其自皇后迁居栖梧行宫后，往日里那个动辄因一点小事便雷霆震怒的君主，竟渐渐有了常人的喜怒。
“待你遇上了，便知这世间最妙的滋味，莫过于与心上人两情相悦。”
萧承锐靠在龙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扶手，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缱绻，“不瞒你说，今早临朝时，朕心里还念着栖梧宫的暖泉——她最爱在晨间泡汤，发间水汽氤氲的模样……”
他忽然意识到失言，低笑两声，“罢了，再说下去，你该笑朕沉溺后宫了。”
江遇之垂眸，心中暗叹。
自萧执圭“战死”，陛下性情愈发偏执阴郁，唯有在提及皇后时，眼底才会真正泛起光亮。
这份执念深重至此，不知是幸还是劫。
殿外，贴身侍卫程殊抱臂而立，听着殿内隐约的笑语，亦感慨皇帝对江遇之的信任——满朝文武，唯有这位江大人，能让陛下卸下帝王的铠甲，露出几分少年时的真性情。
暮色漫过栖梧宫的飞檐时，萧承锐踏着一地碎金般的夕阳而来。
穿过垂落紫藤花帘的游廊，便见沈栖凰临窗而坐，素白的广袖下，一双纤手正捏着银针上下翻飞。
“在绣什么？”他放轻脚步走近，声音里含着笑意。
沈栖凰头也未抬，指尖绕着藕荷色的丝线，针脚在素绢上勾勒出半朵并蒂莲：“自然是绣给某个缠人的家伙。”
她眼波流转，余光瞥见他骤然发亮的眼神，心中暗忖：若不是算准了你此时会来，这绣绷何必摆在最显眼处？
“阿沅说朕缠人？”萧承锐故作惊讶，弯腰执起她的手腕，指腹蹭过她掌心因持针而生的薄茧，“昨夜里你说畏寒，朕不过是多抱了些时候，怎就成了缠人？”
“萧承锐！”沈栖凰嗔怪地抽回手，脸颊飞起一抹红晕，“你再这般闹，往后便只准你在偏殿歇着。”
她想起这几日清晨，总被他搅得无法安睡，若非念及戏要做足，早该拿软枕砸他了。
萧承锐见状，连忙敛了玩笑，半蹲在她身前，像个讨要糖糕的少年：“是我的不是，往后定早早起身，绝不扰你安寝。”
他仰头望着她，眸中盛满了化不开的情意，“只是阿沅，你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
窗外的木芙蓉又落了几片花瓣，飘进廊下的青瓷盆里。
殿外，青黛捧着刚温好的牛乳糕止步，听着里面传来的低笑软语，心中既替皇后高兴，又隐隐有些不安——娘娘虽对陛下和颜悦色，可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深处，似乎总隔着一层薄纱，瞧不真切。
是深宫寂寞让她终于接纳了陛下的情意，还是……另有盘算？
青黛不敢深想，只将牛乳糕轻轻放在廊下的石桌上。
远处，春风拂过太液池，将栖梧宫的笑语吹散，亦将另一处密室内的烛火映得明明灭灭——那里，风荷司的暗桩正将新绘制的商路图铺展在案，图上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沈栖凰暗中织就的、愈发庞大的势力网。
而民间关于“贤德皇后”的称颂，正随着商队的马蹄，传遍大梁的每一个角落。
这深宫里的恩爱戏码，唱得越真，台下的棋局，便落得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