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洛城三十里地,有座翠云山,山脚下住着个叫阿樵的苦命孩子。阿樵七岁那年,爹娘进山采药遇上暴雨,山体滑坡,二老就再没回来。村里人凑钱安葬了他爹娘,东家一斗米、西家一把菜地养着阿樵。这孩子知道感恩,十岁起就拿起爹爹留下的柴刀上山砍柴,换些钱粮,也不白吃村里的饭。
翠云山山势险峻,深处少有人去。阿樵年纪虽小,胆子却大,为多砍些好柴,常往深山里钻。这年秋天,阿樵已满十五,是个半大小伙子了。一日午后,他在一处从未到过的山谷里发现了一片枯木林,都是上好的硬木柴火,高兴得连砍了三大捆。
眼看日头西斜,阿樵收拾柴禾准备下山,忽然听见山谷深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他好奇地顺着声音找去,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方圆几十丈的平坦谷地。谷地中央,立着个丈余高的石人,那石人面容古朴,衣袍线条简拙,显然是古物。石人脚下散落着不少碎石,看来刚才的巨响就是石人某部分崩塌了。
阿樵走近细看,发现石人右手原本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如今手掌碎裂,碎石中隐约透出一抹温润的光泽。他小心翼翼拨开碎石,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滚了出来。
这珠子很是奇特,一半洁白如雪,一半殷红似火,两色在珠子中央交融,形成个天然的太极图案。更奇的是,珠子入手温润,隐隐有暖流顺着手臂蔓延全身,连砍柴一天的疲惫都消解了不少。
阿樵正看得出神,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吾乃山中石灵,守护此珠已千年矣。今日石身将毁,缘法当尽,小友既来,此珠便赠予你。”
阿樵吓得差点把珠子扔出去,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只有那石人仿佛对着他微微颔首。
“此珠名‘二花长生珠’,乃天地灵气所钟。含于口中,可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那声音继续道,“然有一戒:此珠须得成对之人各含半珠,若一人独享,必遭反噬;若分而吞之,则化形为花,永驻人间。慎之,慎之……”
声音渐渐消散,石人身上“咔嚓”连响,裂缝迅速蔓延,不多时便化作一堆碎石。阿樵呆立半晌,才确信不是做梦。他小心将珠子用破布包好,藏在怀里,挑起柴禾下山去了。
回村路上,阿樵越想越觉得这事玄乎。长生不老?那不是神仙才有的本事么?他一个穷砍柴的,要长生有什么用?倒是这珠子看着值钱,不如明天拿到城里当铺问问价。
正想着,路过村头花寡妇家时,院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阿樵放下柴担,隔着篱笆往里瞧,只见花寡妇的女儿小花正蹲在院里抹眼泪,脚边散落着几朵踩烂的野菊花。
小花比阿樵小两岁,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她爹三年前病逝,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小花性子温顺,手又巧,绣的花鸟能引来真蝴蝶,村里人都夸她是“花仙转世”。
“小花妹妹,怎么了?”阿樵推开篱笆门问道。
小花抬头见是阿樵,忙擦擦眼泪:“阿樵哥,我娘病了,发热三天了,今天越发厉害,还说上胡话了。我想去山里采些草药,可又不认得……刚才试着自己配,把采来的花都弄坏了。”说着眼圈又红了。
阿樵心里一紧。花寡妇对他有恩,他爹娘刚走那会儿,就是花寡妇常叫他来家里吃饭。他二话不说,进屋看了看昏迷的花寡妇,转身对小花说:“你照顾婶子,我去请大夫。”
“可咱们哪来的钱……”小花咬着嘴唇。
阿樵摸摸怀里的珠子,一跺脚:“我有办法!”
他连夜赶到镇上,敲开最大的当铺“通宝号”的门。掌柜的睡眼惺忪,本要发作,可当阿樵展开破布,露出那颗二色珠子时,掌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是……”掌柜的捧起珠子,对着灯细看,手都在发抖,“小兄弟,这宝贝你从哪得来的?”
“山里捡的。”阿樵老实说,“能当多少钱?我急着救人。”
掌柜的眼珠一转,伸出一根手指:“十两银子,死当。”
阿樵虽不懂行情,但也知道这珠子绝不止十两。他作势要收走珠子:“那我不当了,去别家看看。”
“别别别!”掌柜的忙拉住他,“五十两!五十两总行了吧?”
最后讨价还价,以八十两成交。阿樵揣着沉甸甸的银子,飞奔到镇东头敲开老大夫的门。好说歹说,又加了三两银子的出诊费,老大夫才肯连夜出诊。
到花寡妇家时已是三更天。老大夫诊脉开方,说幸亏来得及时,再晚半天怕就难救了。阿樵又摸黑跑去敲药铺的门,抓了药回来时,天都快亮了。
小花熬药喂娘,阿樵就在院里劈柴烧水。三天后,花寡妇总算退了烧,能坐起来喝粥了。知道是阿樵救了自己,花寡妇拉着阿樵的手直掉眼泪:“好孩子,婶子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这钱婶子一定还你……”
“婶子别这么说,”阿樵憨厚地笑笑,“我爹娘走后,要不是您常叫我吃饭,我早饿死了。这钱不用还。”
话虽如此,阿樵心里还是惦记着那颗珠子。长生不老啊,要是真的……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太多了。眼下要紧的是,那八十两银子还剩四十多两,得省着用,以后还要娶媳妇呢。
想到娶媳妇,阿樵脸一红,偷偷看了眼正在晾衣服的小花。阳光照在她侧脸上,细密的汗珠闪着光,真好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花寡妇身体渐渐好转,但毕竟伤了元气,干不了重活。阿樵就常来帮忙,砍柴挑水,修篱笆补屋顶。小花也常给阿樵缝补衣服,做鞋纳袜。村里人都看在眼里,都说这俩孩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转眼三年过去,阿樵十八,小花十六,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花寡妇请了媒人,选了个吉日,两家并一家,热热闹闹办了婚事。婚后小两口恩爱有加,阿樵砍柴,小花刺绣,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
这年夏天特别热,小花在院里绣花时中了暑,昏睡两天才醒,醒来后便落下了病根,身子时好时坏。阿樵请遍附近大夫,药吃了不少,钱花光了,病却不见起色。
眼看妻子日渐憔悴,阿樵心如刀绞。一天夜里,他忽然想起那颗二花长生珠。石人说含珠能长生不老,那是不是也能治病?可珠子已经当了,掌柜的肯还吗?
第二天,阿樵带着最后一点积蓄去了通宝当铺。三年过去,当铺掌柜竟还认得他,一听他要赎珠子,连连摆手:“小兄弟,那珠子早不在我这儿了。去年有个京城来的客商,一眼相中,出价五百两买走了。”
阿樵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小花见他脸色不对,再三追问,阿樵才说了实情。出乎意料的是,小花听完并没有失望,反而温柔地握住他的手:“阿樵哥,生死有命,你别太难过了。能和你做这几年夫妻,我已经很知足了。”
当夜,阿樵梦见石人又出现了。石人对他说:“珠子虽去,缘法未了。持珠者将路过此山,你可于山路等候。”
阿樵惊醒,半信半疑,但还是每天到进山的必经之路上守着。第七天晌午,果然见一队车马缓缓行来,中间一辆马车装饰华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阿樵鼓起勇气拦下车队,对着马车磕头,求见主人。
车帘掀起,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白无须,神色倨傲。听阿樵说完来意,他冷笑一声:“原来那珠子曾是你的?可惜如今是我的了。你一个山野樵夫,也配用这等宝物?闪开!”
阿樵跪地不起,连连磕头,额头都磕破了。这时,马车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福伯,把珠子给他吧。”
中年人一惊:“公子,这怎么行?这可是老爷重金为您求来延寿的!”
“我的身子自己清楚,灵丹妙药吃了多少,也不见好。”车里人叹了口气,“这位小哥为救妻子如此执着,实在令人感动。珠子在我这儿是死物,在他那儿或许真能救人一命。给他吧。”
中年人犹豫半晌,终究不敢违逆,从怀中取出锦盒递给阿樵,恶狠狠道:“便宜你了!若敢骗我家公子,定不饶你!”
阿樵千恩万谢,捧着锦盒飞奔回家。小花已昏迷不醒,气若游丝。阿樵颤抖着打开盒子,那颗二色珠静静躺在丝绸上,光华流转。
他想起石人的叮嘱——“须得成对之人各含半珠”。可眼下小花昏迷,怎么含珠?情急之下,阿樵将珠子放进小花口中,自己则轻轻吻住她的唇,想用气息将珠子渡到她喉咙深处。
奇迹发生了。珠子一入口,小花苍白的脸上迅速恢复了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更奇的是,珠子竟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小花口中,一半顺着气息渡到了阿樵嘴里。
两人同时感到一股暖流从口中蔓延全身,小花悠悠转醒,阿樵也觉得神清气爽,连多年砍柴落下的腰酸背痛都消失了。
“这珠子真能治病!”阿樵又惊又喜,将石人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小花。两人商量后决定,为免招人怀疑,珠子要一直含在口中,对外只说病是慢慢养好的。
日子恢复了平静。阿樵还是砍柴,小花还是刺绣,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渐渐地,村里人发现了蹊跷:三年过去,五年过去,十年过去……阿樵和小花竟一点没老!
起初大家只当他们年轻不显老,可二十年、三十年过去,同龄人都已儿孙满堂、白发苍苍,他们俩却还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这就太不寻常了。
流言蜚语开始蔓延。有人说他们是妖怪,吸人精气保持年轻;有人说他们得了仙缘,私下修炼邪术;更有人说花寡妇当年病愈就是用了妖法……
阿樵和小花有口难辩,只能深居简出。可越是这样,传言越是甚嚣尘上。终于有一天,村里几个后生喝醉了酒,嚷着要“除妖”,举着火把围住了他们家。
“交出妖物!不然烧了房子!”带头的是村长的孙子,小时候常追着阿樵叫叔叔,如今已是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
阿樵护着小花退到院里,情急之下,竟将口中半珠吐了出来:“我们不是妖!是这珠子……”
月光下,半颗珠子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不是凡物。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眼中露出贪婪之色。村长孙子一把去抢珠子:“果然有宝贝!那女人嘴里肯定还有一半!”
几个壮汉冲上来要抓小花,阿樵奋力阻拦,被打倒在地。小花哭着扶起阿樵,一着急,口中的半颗珠子滑了出来,正落在阿樵手里。
两颗半珠在阿樵掌心相遇,竟自动合二为一,发出柔和的光芒。阿樵脑中突然闪过石人的话:“若分而吞之,则化形为花,永驻人间……”
眼看众人又要扑上来,阿樵把心一横,将整颗珠子塞进口中,囫囵吞下。几乎同时,小花也被人掰开嘴,发现没有珠子,恼羞成怒的村民竟要动粗。
“不要伤害她!”阿樵嘶声喊道,体内突然涌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开始麻木,皮肤渐渐失去知觉,低头一看,手指竟在慢慢变成褐色的枝干!
“阿樵哥!”小花惊叫着扑过来,抱住正在变化的阿樵。就在她触碰到阿樵身体的瞬间,一股力量顺着接触处传入她体内,她也开始发生变化。
村民们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两人身形渐淡,化作两株牡丹的虚影。一株花色洁白,皎如明月;一株花色殷红,艳似朝霞。两株牡丹的根须在地下交织,枝叶在空中相依,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妖、妖怪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第二天,胆大的村民再来查看时,院子里已空空如也,只在中央土地上,并排长着两株牡丹。那牡丹长得极快,不过三天就长到一人多高,花开碗口大,一白一红,相映成趣。更奇的是,两株牡丹的枝叶紧紧缠绕,仿佛牵手相拥。
消息传开,人们才想起阿樵和小花平日与人为善,从不做恶,后悔不已。村民们在两株牡丹周围修了篱笆,时常来浇水除草,算是赎罪。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两株牡丹越长越大,渐渐蔓延成一片牡丹园。每到花期,满园牡丹竞相开放,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园中央那两株最大的——花色洁白的那株被称作“花王”,殷红的那株被称作“花后”。传说有情人在花前许愿,便能白头偕老;久病之人取花瓣泡茶,可缓解病痛。
不知过了多少年,翠云山因这片牡丹园改名“牡丹山”,成了远近闻名的胜地。而那“二花长生珠”的传说,也随着牡丹花的香气,飘散在每一个春天里。
有人说,月圆之夜,若在花王花后前静静聆听,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私语声,像是阿樵在问:“小花,你后悔吗?”又像小花在答:“不后悔,阿樵哥,这样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代代相传: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能与所爱之人,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永远相守。哪怕化作草木,只要根须相连,枝叶相依,便是人间最美的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