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还亮着,我低头看着纸上刚写完的那句话:“我是云悦,一名普通农妇。”笔尖停在“妇”字最后一横,墨迹慢慢晕开。
这句话我要讲给谁听?府城的贵人们不会来青山村看一个女人种地。李商人说的雅集,是他们挑东西的地方,不是我们讲故事的地方。
可故事不讲出去,别人怎么知道“悦田记”是谁做的?
我想起昨天顾柏舟刻好的木模,叶片上的水珠清晰圆润。那样的细节,光靠嘴说,没人信。得让人看见。
我打开系统,翻到“社交互动平台”。页面里跳出几个名字,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有人上传了自家果园的照片,配了几行字,底下有不少留言。还有人录了一段插秧的视频,虽然画面晃,但能看清泥土翻起的样子。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看这些。
我心里动了一下。他们看得见远方的田,为什么我的客户看不见?
天刚亮,我就去了厨房。林婶正在灶前搅锅,糖浆咕嘟冒泡。我跟她说了想法,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你要把做糖的过程画下来?”
“不只是糖。”我说,“从种稻子开始,收果子、熬梅条、刻木模、包礼盒……全都画。”
她皱眉,“画这么多,谁有空看?”
我也知道难。府城那些夫人,每日喝茶听曲,哪会耐烦翻十张纸。可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被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留住。
中午时分,李商人来了。他一进门就问:“想好怎么让人记住‘悦田记’了吗?”
我把草图画出来递给他。第一幅是清晨的田埂,露水挂在稻叶上,下面写着“一粒种子”。
他没说话,继续往后翻。第二幅是我蹲在地里插秧,袖子挽到手肘,题的是“也能长成”。第三幅是顾柏舟弯腰扶犁,影子拉得很长,写着“春天之前,总要翻土”。
他看到第九幅,停住了。那是两个孩子站在晒场边,承安端着水碗,雅柔抱着小筐。图不大,但能看出他们脸上的笑。下面一行字:“春天。”
他抬眼,“你打算送这个?”
“不是送。”我说,“是随礼盒附一张。每批换一幅,十幅一轮。看完的人若记得,自然会问下一批。”
他摇头,“太慢了。她们连茶点都嫌摆得不够快,哪等你一幅一幅讲?”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的是生意,要快、要直接、要一眼抓住人。
可“悦田记”不能只靠快。
“她们可以不看。”我说,“但只要有一人看了,记住了,传给了另一个,就够了。”
他盯着我,“你觉得真有人会在意一个农妇的故事?”
“不是农妇的故事。”我指了指图册,“是人的故事。谁不想吃点干净的东西,用点踏实的物件?她们买得起最好的料子,却未必见过一颗米是怎么长出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图册合上,“要是画得不好,全白搭。”
“我会找镇上最好的画师。”我说,“让他去田里看,去作坊看,一笔一笔照实画。”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最后走到桌边,拿起那块新刻的木模。手指摸过叶片的纹路,又蹭了蹭水珠凸起的部分。
“你这盒子,确实不一样。”他说,“别的铺子争着贴金描银,你倒把泥巴味儿留住了。”
我没接话。
他知道我在等什么。
过了几息,他开口:“我可以把图册送到几位常客手里。她们喜欢收集精致小物,若是配上好画,或许愿意翻一翻。”
“那就够了。”我说,“只要有人开始看,就不怕没人接着看。”
他走后,我叫来顾柏舟。他刚从地里回来,鞋底沾着湿土。我把图册的想法告诉他,说要请画师来取景。
他听完,低着头搓手,“我……我不太想上画。”
“为什么?”我问。
“我又不是什么人物。”他声音轻,“你写故事,写地里的事就行。”
“可你是这块地的主人。”我说,“是你每天起早贪黑翻土、浇水、收粮。没有你,哪来的‘悦田记’?”
他抬起头,眼神闪了一下。
“别人以为这是我在做。”我指着礼盒,“可我知道,是我们一起做的。你不愿意让人看见你,但我想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撑起来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站着,肩膀微微松了些。
第二天下午,画师来了。我带他去田里。阳光正好,稻苗已经长到小腿高,风一吹,绿浪一层层推过去。
顾柏舟在另一头整地。画师问他能不能入画,他点点头,站到了犁边。
我让承安和雅柔也过来。承安跑得快,抢着递水壶,雅柔乖乖站在晒架旁,手里捧着一篮刚收的梅子。
画师看了一圈,说:“你们别动,我先勾个轮廓。”
他笔动得很快。我站在边上,看他把顾柏舟扶犁的背影画下来,把孩子们的小脸画进去,把远处的桑树和屋檐也框了进来。
最后一笔落定,他抬头说:“这不像买卖,像日子。”
我点头,“本来就是日子。”
当晚,我在灯下写下第一幅图的配文:“我们不种传奇,只种日子。”
笔尖顿了顿,我又添了一句:“你在吃的,是我们活过的。”
窗外风还在吹,树叶沙沙响。作坊角落堆着新做的礼盒,编号从“001”开始,整齐排列。
我合上本子,吹熄油灯。
黑暗里,指尖还能感觉到刚才写字时纸面的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