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用更现实的道理开解,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理智:“若说享受天下供养便是亏欠,那满朝文武,谁不食君之禄?其中尸位素餐、不能为君分忧、为民请命者,岂非更该羞愧?你已为绣娘着书,存续技艺,惠及一方百工,这已是实实在在的功德了。”
然而,黛玉却用力摇了摇头,泪水涟涟,那双平日清澈沉静的杏眼,此刻蓄满了泪水,更显得澄澈而执拗,她望着公主,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殿下,不一样的。我不是在自责未曾尽职,我是恨,恨自己为何不是个男儿身!”
她胸口剧烈起伏,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若我是男子,便可读书科举,堂堂正正踏入朝堂,或为一方父母官,兴水利、劝农桑、轻徭薄赋,让治下百姓能得温饱;或为御史言官,巡查州县,弹劾贪腐,为民生疾苦发声!可我……我是个女子,纵有满腔热血,想着民生多艰,想着报效君国,却困于这闺阁之内,除了绣花写字、打理嫁妆,还能做什么?便是想如殿下这般,奉旨办差,惠泽工巧,也是千难万难,需借无穷机缘!这‘无处报国’四字,才最是磨人!”
最后几句,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随即又意识到失态,慌忙掩口,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安乐公主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
这数月来,黛玉展现出的聪慧、干练、文采、以及处理具体事务时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周到,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
是啊,她能迅速理清繁杂的绣法分类,能写出简洁准确的技法说明,能妥帖地安排各地绣娘分批核对文稿,能在官员们扯皮推诿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这哪里只是一个深闺才女?这分明是一个被性别和身份所困的、极具实干之才的人!
黛玉那句“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安乐公主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锁孔。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皇子们,哪怕资质平庸,成年开府后也能拥有属官、护卫,参与朝议,影响一方?
而公主,除了嫁人、享受俸禄和尊荣,便只能做一个精致的摆设,最多如她此前一般,做些慈善施舍,却永远无法真正触碰权力的核心,无法以自己的意志去改变些什么?
这次为绣娘着书,不同了。
因为有父皇明确的旨意,江南、蜀地各级官员,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全力配合。她发出的指令,有人执行;她需要的资源,有人调配。
当《绣谱》终于刊印成册,各地绣坊争相传阅,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绣娘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称她“活菩萨”、“艺苑恩主”时……那种被需要、被尊敬、乃至被一丝敬畏包裹的感觉,是如此真切而令人着迷。
这与过去仅仅因为“公主”身份而得到的恭敬,截然不同。那是基于她做的事、成的功,而赢得的实实在在的地位。
权利的滋味,哪怕只是这微小的一隅,一旦尝过,便如同在干涸的心田注入活水,再也难以回到从前那种看似尊荣、实则空洞的状态。
她想起史书所载,汉唐盛世,曾有过开府设官、参与政事、甚至能影响储位的公主。那些公主的名号,连同她们的事迹,无论功过,都真真切切地留在了青史之上,而非仅仅作为某帝之女、某王妻母的附属记载。
一个念头,如同早春地底的草芽,再也压制不住,顶开坚硬的心土,疯长起来。
她或许没有女帝的野心与手腕,但……当一个有权、有势、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公主,为什么不行?
史书上公主当权之时,皆有女官,眼前的黛玉,不正是一个绝佳人选吗?一个可能与她并肩开拓这片“女子可为”之新天地的同路人吗?
安乐公主眼中的神色变了。
最初的震惊、同情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的、闪烁着计算与野心的光芒。
她拿起手边的绢帕,并非自己用,而是轻轻递到黛玉面前,声音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诱哄般的探究:“好了,莫再哭了。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黛玉泪痕未干的脸,“康乐,你既有此‘弘愿’,不甘雌伏于深闺……不如,仔细说与本宫听听?你心中所想的‘报国’,除了方才所说的为官牧民、建言献策,还可有什么……更具体、或是更大胆的念头?”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闲谈一个有趣的设想。
但黛玉却从中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鼓励,甚至是……邀请。她止住哭泣,抬起朦胧的泪眼,有些不确定地、又隐隐带着一丝希冀地望向公主。
在安乐公主那带着鼓励与深究的目光注视下,黛玉缓缓放下拭泪的绢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绸面。
她吸了吸鼻子,将最后一点哽咽压回胸腔,声音虽还带着些许哭后的微哑,却已清晰了许多:“殿下,我方才说,若为男儿,愿为官牧民、建言献策……那确实是肺腑之言。可既知此生此身无法更改,那么,我若真有一丝可能报效君国,”
她抬起眼,泪光洗净的眸子异常明亮,直视着公主,“我便想让这天下如我一般,因身为女子而困于方寸、有志难伸之人,也能有一条路可走,也能有‘报国’之力的可能。”
安乐公主静静地听着,将自己手中那方素净的丝帕也递了过去,见黛玉接过,便转身走到一旁的红泥小炉边,亲自提起温着的银壶,斟了一杯热茶。
袅袅白汽升起,模糊了她瞬间变得幽深的神情。
她没看见的是,在她背过身的那一刻,身后那原本泪痕交错、我见犹怜的小姑娘,借着用公主手帕拭泪的动作,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旋即又飞快地压平,恢复成那副柔弱伤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