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又派于子悦来求和,皇上派御史中丞沈浚到侯景那儿。其实侯景根本就没打算走,他对沈浚说:“现在天太热了,军队不好行动,我请求暂时留在京城,好为朝廷效力。”沈浚一听,气得大骂侯景,侯景也不回应,还拔刀吓唬他。沈浚说:“你忘恩负义,违背盟约,天地都不会容你!我沈浚都五十岁的人了,就怕死得没价值,你拿死吓唬我有啥用!”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侯景看他又忠又直,也没为难他。
这之后,侯景就把石阙前的水放出来,从各个方向攻城,日夜不停。邵陵王的世子萧坚驻守在太阳门,整天赌博喝酒,根本不管手下的将士。他的书佐董勋和熊昙朗心里特别恨他。丁卯这天,天快亮的时候,董勋和熊昙朗在城西北角的楼上,把侯景的人引进了城。永安侯萧确拼命抵抗,也挡不住,只好推门进去报告皇上说:“城已经被攻破了。”皇上还安安静静地躺着,没动,问:“还能再打一仗吗?”萧确回答:“不行了。”皇上叹气说:“我得到的江山,又从我这儿失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接着对萧确说:“你赶紧走,告诉你父亲,别挂念我和太子。”然后派人出去慰劳城外的各路军队。
没过一会儿,侯景派王伟到文德殿拜见皇上。皇上让人把帘子卷起来,打开门,叫王伟进来。王伟行了礼,呈上侯景的奏表,说:“我被奸臣蒙蔽,才带兵入朝,惊扰了陛下,现在到宫阙前请罪。”皇上问:“侯景在哪儿?叫他来。”侯景在太极东堂拜见皇上,还带了五百个披甲的士兵给自己壮胆。侯景在殿下磕头,典仪官把他带到三公坐的榻上。皇上神色镇定,问侯景:“你在军中这么久,一定很辛苦吧!”侯景都不敢抬头看皇上,脸上全是汗。皇上又问:“你是哪个州的人,怎么敢打到这儿来,你的妻子儿女还在北方吗?”侯景都答不上来。任约在旁边替他回答说:“侯景的妻子儿女都被高氏杀了,他只能孤身一人来归附陛下。”皇上又问:“你刚渡江的时候有多少人?”侯景说:“一千人。”“围攻台城的时候有多少人?”回答:“十万人。”“现在又有多少人?”侯景说:“天下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我的人。”皇上低下头,没再说话。
侯景又到永福省去见太子,太子也没露出害怕的样子。太子身边的侍卫都吓得跑光了,只有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陈郡人殷不害在旁边陪着。徐摛对侯景说:“侯王你应该以礼相见,怎么能这样无礼!”侯景这才行礼。太子跟他说话,侯景又答不上来。
侯景退出来后,对他的厢公王僧贵说:“我以前骑马作战,刀箭乱射,都气定神闲,一点都不害怕。今天见到萧公(皇上),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这皇上的威严还真是不好冒犯啊!我可不能再见到他了。”于是侯景把皇上和太子身边的侍卫都撤了,还纵容士兵把皇上的车马、衣服、用具以及宫女都抢光了。把朝廷官员、王侯都抓起来送到永福省,派王伟守武德殿,于子悦驻扎在太极东堂。侯景假传圣旨大赦天下,给自己封了个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的大官。
建康的老百姓都吓得四处逃难。太子洗马萧允到了京口,安安静静地呆着,也不跑,他说:“生死都是命中注定的,怎么能逃得掉呢!灾祸的产生,都是因为贪图利益;要是不贪图利益,灾祸从哪儿来呢!”
己巳这天,侯景派石城公萧大款拿着假诏书去解散城外的援军。柳仲礼召集各位将领商量怎么办,邵陵王萧纶说:“今天这事儿,就听将军你的。”柳仲礼盯着大家看了半天,也不说话。裴之高、王僧辩说:“将军你手握百万大军,却让皇宫沦陷,现在就应该全力决战,还有什么可说的!”柳仲礼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各路军队就各自散去了。南兖州刺史临成公萧大连、湘东王的世子萧方等、鄱阳王的世子萧嗣、北兖州刺史湘潭侯萧退、吴郡太守袁君正、晋陵太守陆经等人都各自回自己镇守的地方去了。袁君正是袁昂的儿子。邵陵王萧纶逃到了会稽。柳仲礼和他弟弟柳敬礼、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都打开军营投降了,士兵们没有不叹息气愤的。柳仲礼等人进城后,先去拜见侯景,然后才去见皇上,皇上都不跟他们说话。柳仲礼去见他父亲柳津,柳津大哭着说:“你不是我儿子,还来见我干什么!”湘东王萧绎派全威将军会稽人王琳送二十万石米来犒劳军队,走到姑孰的时候,听说台城已经沦陷,就把米沉到江里,回去了。
侯景下令把台城里堆积的尸体都烧了,那些病重还没死的人,也被堆在一起烧死。
庚午这天,侯景假传诏书,让各地的官员都恢复原来的职位。侯景留下柳敬礼、羊鸦仁,让柳仲礼回司州,王僧辩回竟陵。当初,临贺王萧正德和侯景约定,城攻破的时候,不能放过皇上和太子。等城门打开,萧正德带着人,挥着刀就想冲进去,侯景事先派人守住门,所以萧正德没能进去。侯景改封萧正德为侍中、大司马,百官也都恢复了原来的职位。萧正德进去拜见皇上,一边磕头一边哭。皇上说:“哭有什么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秦郡、阳平、盱眙三个郡都投降了侯景,侯景把阳平改成北沧州,把秦郡改成西兖州。
东徐州刺史湛海珍、北青州刺史王奉伯、淮阳太守王瑜,都献出自己的地盘,投降了东魏。青州刺史明少遐、山阳太守萧邻弃城逃走,东魏占领了这些地方。
侯景任命仪同三司萧邕为南徐州刺史,代替西昌侯萧渊藻镇守京口。又派他的将领徐相去攻打晋陵,陆经献出晋陵郡投降。
【内核解读】
这段史料生动还原了侯景之乱中梁武帝萧衍政权崩塌的关键场景,字里行间充满了人性的复杂与历史的荒诞,值得从多个角度深析:
权力崩塌中的众生相
--梁武帝的“宿命感”:城破时那句“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看似通透,实则暴露了帝王对权力的终极虚无认知。他晚年沉迷佛教、疏于政务,最终以“安卧不动”的姿态迎接覆灭,这种平静与其说是豁达,不如说是对失控现实的无力妥协。
--侯景的“敬畏悖论”:这位在战场上“矢刃交下而意气安缓”的枭雄,面对萧衍时竟“汗流被面”,甚至坦言“天威难犯”。这种反差极具讽刺——他能摧毁一个王朝的物理防线,却在皇权符号面前暴露了底层出身的心理弱势。但他随后“悉撤两宫侍卫”“纵兵劫掠”的行为,又将这种敬畏碾压成原始的破坏欲。
--众将的“溃败群像”:柳仲礼在议事时“熟视不对”,最终率部投降,甚至“先拜景而后见上”,折射出乱世中武将的伦理崩塌;邵陵王世子萧坚“终日蒲饮,不恤吏士”,直接导致部下倒戈,印证了梁朝宗室的腐朽;而萧允“死生有命,不苟求利”的坚守,则在乱世中成为一抹微弱的道德微光。
制度崩坏的连锁反应
--皇权象征的瓦解:从萧衍到太子,面对叛军时的“无惧容”,表面是皇室尊严的维持,实则标志着皇权威慑力的彻底丧失。当侯景在太极东堂与皇帝对答时,君臣礼仪虽在,权力实质已易主,这种“形式存续而内核崩塌”的状态,是王朝覆灭的典型特征。
--盟约与背叛的循环:侯景以“为奸佞所蔽”为由为自己辩护,却撕毁与临贺王正德的约定;梁朝众将曾立誓勤王,最终却“随方各散”。整个过程中,盟约成为随时可弃的工具,暴露了乱世中“利益至上”的生存逻辑。
--秩序解体的细节:“烧台内积尸,病笃未绝者亦聚而焚之”的记载,将战乱的残酷推向极致。当生命被如此轻贱,文明的底线已然崩塌,所谓“率土之内莫非己有”,不过是胜利者对废墟的野蛮宣告。
历史的镜鉴意义
这段历史最深刻的启示,在于揭示了“权力失控”与“人性异化”的共生关系:梁武帝的佛系统治造就了权力真空,侯景的崛起则填补了这一真空,而整个社会在道德与利益的撕扯中,最终滑向无序。从萧衍的“何恨”到侯景的“自慑”,再到柳仲礼的“拜贼”,每个人的选择都在加速或延缓崩塌,却无人能逆转趋势——这正是乱世最冰冷的法则。
侯景之乱不仅是一个王朝的终点,更是中国中古时期“贵族政治”向“军阀时代”过渡的缩影。当旧秩序的体面被撕开,暴露的不仅是权力的血腥,还有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多棱镜:有懦弱,有贪婪,有恐惧,也有在绝望中残存的、对“礼”与“命”的最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