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县往南的早晨,雾比前几天更浓。旅馆门前那条通往南方的省道在雾里只剩下一条淡影,像是有人用指尖在灰纸上轻轻划过。空气湿润,带着山里特有的青气味道,混着些许树皮与溪水的凉意。
我背上行囊离开县城时,街上的早点铺正在升起第一缕热气。卖豆腐干的老人已经把摊推出来,一边点火一边哼着小曲;米粉店的老板娘把一锅白粥端出来放在桌上,让热气在空气里慢慢散开。清流的早晨朴素得让人安定,也带着一种未完全从山区生活脱开的原始节奏。
县城南侧是一条向山脚倾斜的公路,两旁是密集的青翠。清流地势多山,往南走更是一路起起伏伏。道旁的杉木被晨雾包裹,像是静默站立的影子。偶尔有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雾里冲出来,车主大多是赶着去村里干活的年轻人,车尾的铁框里绑着锄头或竹筐。
走到县城外三公里的地方,雾终于散开了些,露出蜿蜒下坡的公路,以及公路旁那条伴随多公里的溪流。溪水不宽,却清得能看到水底铺着的鹅卵石。沿溪而建的房屋都是砖木结构,一半旧,一半新,仿佛整个村子正在从过去向现在缓慢过渡。
一个老人坐在溪边木凳上修竹篾。他抬头看到我,笑着问:“往南走?这段路可长着呢。”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走过去是嵩口那边,再往南就是宁化方向了。不过你走的是偏线,山多,水多,人少。”
我问他:“这里常下雨吗?”
老人轻轻叹了一口:“山里,雨是常事。我们这一带,水是福也是难。清流这个地方,名字是好听,可洪水多的时候,也难熬。”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不夸张不诉苦,像是在说一种从小就习惯了的事情。
我继续往南,沿着溪行走。越往前,两侧山峰越近,仿佛整条路都被夹在巨大的绿色褶皱之中。山谷里风声更明显,也更凉。溪水越来越急,有段路甚至能听见水撞上石头的清脆声音。
中午前,我走到一个叫“石下村”的地方。村子不大,但却很干净,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竹竿晾着黑木耳与黄花菜。村口有家小饭馆,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看到我进来,他放下锅铲问:“要吃点什么?”
我说:“有啥吃啥吧。”
他笑了笑:“我们这里简单,就是本地味道。”
不到十分钟,他端上来几样简单却香味扑鼻的菜:炒土豆丝、清汤野菜、煎得焦香的溪鱼,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米饭带着清流县特有的山水香味,每一口都像是被溪水洗过一样干净。
我吃得慢,老板在旁边抽烟,看着我问:“你一个人走这么远,不闷吗?”
我摇头,说:“走着走着,人会变得安静。”
老板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山越大,人越能看见自己。”
吃过饭,我继续往南。石下村之后,是更原始的山道。柏油路逐渐变得狭窄,偶尔出现坑洼。山坡上的松树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像是在为疲惫的旅人打节奏。
下午时分,天空开始变厚,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有股典型的山雨气味,我知道雨很快就会来。
果然,在快到南面镇子的前几公里,雨突然落下来。不是暴雨,而是一种细细密密、却足以让整个世界变模糊的山雨。打在脸上冰冰凉凉,让人精神又有几分孤独。
我在一处废弃的公交站台躲了半小时雨。站台上贴着旧旧的广告纸,字体因为多年风吹雨打已经褪色,看不清写着什么。站牌上的线路表也已经锈得模糊,只剩下几条线条性的影子。
雨停时,空气被洗得很清。山林的味道一下子变浓,湿土混着青草,于是跟着微风一路向南涌去。
再往南走,远处出现一些低矮的白房子,意味着已经接近清流县南部的另一个镇。公路旁出现指示牌:
“嵩口——12公里
宁化方向——继续前行”
这就是清流县的南界方向。
穿越清流的这一段路,山比前面更紧密,水比前面更清,村子比前更散。人声稀薄,却又处处有生活留下的痕迹——木屋、竹篮、柴房、溪边洗衣石、田畔的小路、雨后的野花。
当晚,我在一个紧靠山坡的小旅店住下。房间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盏昏黄的灯和一扇被雨水打湿的窗户。窗外是山谷,夜风吹起时,能听见远处的溪水声穿过丛林,一阵一阵地飘进来。
我在日记里写道:
清流县往南的路,是这一段旅程里最像“山”的地方。
山把人压得低,却也让人看得深。
水把声音拉长,却也洗掉心里的灰。
今天的每一步,都沉得实在。
越往南,我越觉得自己被拖入一种古老而缓慢的节奏里,
像是跟着山里的时间走,而不是跟着表走。
夜深了,山谷安静得像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而我的旅程,还在继续往南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