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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无数把小矬子来回地锉。天是铁灰色,沉甸甸地压着北平城低矮的屋檐,也压在城外萧索的原野上。土路冻得梆硬,车轮碾过,发出干涩刺耳的“嘎吱”声,车辙印子浅浅的,风一吹,浮土打着旋儿就没了踪影。

何大清佝偻着背,坐在一辆破旧骡车的车辕边,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虚抽着。拉车的老骡子喷着白气,鼻孔边结了圈白霜,蹄子沉重地敲打着冻土。车上堆着些锅碗瓢盆、几捆干菜和半袋粗面,这是去城外二十里铺赵老财家做席面的家伙什儿。何大清旁边,裹在件臃肿破棉袄里的,正是他大儿子何雨昂。

肖昂靠在冰凉的柳条筐上,破毡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北平城外的荒凉和刺骨的寒意,对他而言并无太大区别。但此刻的身体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依旧虚弱,骨头缝里依旧透着寒气,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魂魄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迈步都像在泥沼里跋涉。

连续吞噬那两个旧警察和一个日本宪兵伍长血肉命数所转化的微弱暖流,如同几滴滚烫的油,滴进了他这具即将彻底干涸熄灭的灯盏里。灯芯虽细,终究是颤巍巍地又燃起了一点微光。力气恢复了一丝丝,手脚不再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更重要的是,魂魄深处那几道最致命的裂痕,被强行粘合、修补了一下,暂时稳定住了崩溃的趋势。代价是灵魂深处那属于恶灵本源的冰冷力量,似乎因为这“燃料”的滋养,苏醒得更多了一些,如同蛰伏在冰层下的巨兽,翻了个身,透出丝丝缕缕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需要更多。这念头像毒藤,悄然缠绕。

骡车摇摇晃晃,碾过结冰的田埂。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村庄的影子灰蒙蒙一片。何大清缩了缩脖子,把破棉袄裹得更紧,回头看了一眼儿子:“雨昂,还行不?冷就再裹严实点。”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还成,爹。” 肖昂模仿着原主那有气无力的调子,低声应了一句。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父亲冻得通红的耳朵和皲裂的手背,那双手因为常年操持厨刀和冷水,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冻疮裂口。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观察”而非“吞噬”的念头闪过。

二十里铺很快就到了。赵老财家的宅院在村里鹤立鸡群,青砖门楼,虽然旧了,但气派还在。门口贴着大红的“囍”字,在灰扑扑的冬日背景里格外扎眼。院里院外已经忙活开了,人影幢幢,喧闹声、牲口叫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混在一起,透着一股子与严寒格格不入的热闹劲儿。

“何师傅来啦!”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面棉袍、戴着瓜皮帽的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东家少爷大喜的日子,可就指望着您的手艺撑场面了!席面都预备齐了?”

“齐了齐了,王管家放心!” 何大清立刻换上一种卑微中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搓着手,“都是按您吩咐预备的,八冷碟、八热炒、四点心、三道汤,保准儿不差事儿!”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指挥着赶车的长工卸东西,自己则小心地护着几个装着珍贵调料的瓦罐。

肖昂默默地跟着,像个影子。他被安排在后厨打下手。赵家的厨房很大,是几间连通的土坯房,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土灶上,炉火熊熊。切菜墩子前围着几个帮厨的妇人,冻得发红的手指飞快地削着萝卜、刮着山药皮,嘴里还不停地唠着家长里短。空气里弥漫着葱姜蒜的辛香、肉骨头的荤腥、蒸腾的水汽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这是何师傅家的大小子?病好些了?” 一个胖墩墩的厨娘抬眼看见肖昂,随口问道,手里的菜刀“笃笃笃”地剁着白菜帮子,又快又密。

“啊,托您福,好点儿了。” 何大清赶紧接过话头,把儿子往一个相对干净点的角落推了推,“雨昂,你就帮着剥剥蒜,择择葱,别累着。”

肖昂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拿起一小筐带着湿泥的蒜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剥蒜?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告诉他,原主何雨昂因为体弱,做这些琐事都慢腾腾的。但现在……他手指微动,动作看似笨拙,实则稳定而迅捷。坚硬的蒜皮在他指尖轻易分离,露出里面饱满的蒜瓣,速度竟比旁边一个手脚麻利的妇人还要快上几分。

他的动作引起了旁边一个正给鸡褪毛的老厨子的注意。老厨子叼着烟袋锅子,眯着眼看了肖昂一会儿,沙哑地笑道:“嘿,何师傅,你家小子这手脚……利索多了啊?病这一场,倒开了窍似的?”

何大清正忙着焯水,闻言一愣,回头看向儿子。果然,那筐蒜眼见着下去了一半,剥好的蒜瓣白生生的,堆在小簸箩里。他眼神闪烁了一下,背阴胡同的阴影、儿子嘴角的淡红、孙大夫说的“邪乎”脉象……种种念头飞快闪过。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啊……兴许是……是吃了孙大夫的药,有点起色了吧……” 赶紧转过头,用力搅动着锅里的排骨,仿佛那滚沸的热汤能浇灭他心头的疑虑。

一天的忙碌开始了。肖昂的存在感很低,他沉默地做着分配给他的所有杂活:择菜、洗菜、递盘子、清理灶台……动作不快不慢,却异常精准高效,没有一丝多余。他冷眼旁观着这民国乡村地主家婚宴的后厨百态:

厨子们挥汗如雨,在蒸腾的热气和呛人的油烟里吆喝、争吵、偷尝菜肴;帮厨的妇人们一边飞快地干活,一边低声交换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谁家媳妇偷人了,谁家欠租子被打了板子;长工们一趟趟地挑水、劈柴、搬桌椅,冻得鼻涕直流,偶尔趁着管事的看不见,飞快地往嘴里塞一块刚出锅的、没上席的肉皮或炸丸子,烫得龇牙咧嘴。

前院的喧闹一阵高过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唢呐声高亢刺耳,夹杂着宾客们粗豪的哄笑、划拳行令的吆喝。空气里飘荡着酒肉混合的浓烈香气,与后厨的油烟味、牲口棚的骚臭味、以及冬日里无处不在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底层生活的喧嚣与浮躁。

正午开席,流水般的菜肴被端出去。肖昂透过厨房通往前院的角门缝隙,瞥见了那短暂的浮华:穿着崭新绸缎长袍马褂的新郎官,被灌得满脸通红;顶着沉重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主桌上肥头大耳的赵老财,腆着肚子,红光满面地接受着宾客的恭维;席面上鸡鸭鱼肉堆叠,油光锃亮,与厨房角落里帮工们啃着的黑面窝头和咸菜疙瘩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这喧嚣与他无关,这贫富与他无关。他只感觉到体内那点微弱的力量在缓慢运转,吸收着空气中逸散的一点点驳杂的、带着酒气和油腻的生命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干涸的池塘。灵魂深处,那冰封的恶灵本源似乎也在这混杂的、充满欲望的气息中,微微舒展了一下。

忙碌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轮席面撤下,杯盘狼藉。帮工们开始收拾残局,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外面的宾客渐渐散去,喧闹声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告别声和骡马喷鼻的声响。

就在这时,天变了。

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压得更低,沉甸甸地仿佛要砸到地面。刺骨的寒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向人们。紧接着,细小的、如同盐粒般的雪霰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屋顶、窗棂和人脸上,生疼。

“哎呀!下雪了!”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看这架势,怕是要下大啊!”

后厨里一阵小小的骚动。王管家皱着眉走进来,对何大清道:“何师傅,瞅这天儿,路怕是走不成了。雪封了路可麻烦。你和……你儿子,今晚就在柴房将就一宿吧?明儿一早雪停了再走。放心,东家说了,管一顿早饭。”

何大清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霰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当然不想在这陌生的地方过夜,尤其带着“情况特殊”的儿子。但看看这越来越大的风雪,再看看那二十里坑洼不平的冻土路……他叹了口气,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哎,哎,多谢东家,多谢王管家!给您添麻烦了!柴房就挺好,挺好!”

所谓的柴房,就在牲口棚旁边,是间低矮、四面透风的土坯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干草、尘土、牲口粪便和霉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杂乱的柴禾、农具和一些废弃的杂物。角落里勉强清理出一小片空地,铺着些干枯的麦草。

寒风夹着雪粒子,从墙壁的缝隙、门板的破洞里呼呼地灌进来。屋子里比外面似乎也暖和不了多少。

何大清搓着手,哈着白气,赶紧把带来的破铺盖卷打开——就一床硬邦邦、散发着汗味的旧棉被。他先在地上厚厚的麦草上铺了一层,又把被子铺开。“雨昂,快,钻进去!这鬼天儿,冻死个人!”

肖昂没说话,默默地走过去,依言钻进了那床冰冷的、带着浓重体味的旧棉被里。棉被又硬又薄,几乎挡不住多少寒气。他蜷缩起来,调动着体内那点微弱的暖流在四肢百骸艰难地流转,抵御着刺骨的冰冷。

何大清也哆哆嗦嗦地钻了进来,父子俩紧紧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何大清的身体因为一天的劳累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隔着薄薄的棉袄,肖昂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嶙峋的骨头和冰凉的皮肤。

柴房里没有灯,只有从破洞和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惨淡的雪光。外面,风雪的呼啸声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席卷着整个村庄。偶尔能听到牲口棚里牛马不安的踢踏声和喷鼻声。

黑暗中,何大清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但依旧带着沉重的疲惫。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里显得格外微弱:“雨昂……冷吗?”

“还好。”肖昂低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今天……剥蒜……挺快。” 何大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又像是自言自语,“老李头……都夸你了……”

肖昂没应声,只是把身体蜷得更紧了些。柴草粗糙的触感隔着薄被硌着皮肤。

“快睡吧……” 何大清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是把被子又往儿子那边掖了掖,尽管那被子薄得可怜,“睡着了……就不觉得冷了……”

他不再说话,疲惫很快压倒了寒冷和心事,发出了沉重而断续的鼾声。

肖昂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感官却异常清晰。他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在屋顶和草垛上的声音,能听到隔壁牲口粗重的呼吸,能听到远处村庄里零星的狗吠,甚至能听到前院赵家正房里,隐约传来的、带着醉意的划拳笑闹声——那是属于地主和少数体面人的暖意。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从身下的土地,从破败的墙壁,丝丝缕缕地钻进被窝,钻进骨髓。体内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流,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消耗得极快。身体的本能渴求着热量,渴求着更强大的“燃料”。灵魂深处,那冰封的恶灵本源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刺激,不安地躁动着,散发出更强烈的寒意和……吞噬的渴望。

他微微偏过头,冰冷的视线落在身旁熟睡的父亲那枯瘦的、在黑暗中显出模糊轮廓的脖颈上。那里,温热的血液在薄薄的皮肤下汩汩流淌,散发着诱人的、生命的气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吞噬何大清?那太愚蠢了。这具身体的联系,这暂时的庇护所,还有那一点点虚假却有用的温情……都让他不能这么做。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类似冥想的假寐状态,最大限度地减少能量消耗,同时警惕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风雪依旧在柴房外肆虐,发出呜咽般的呼啸。这民国乡村的雪夜,冰冷、漫长,充满了底层挣扎求生的辛酸与无奈。而他,一个寄居在病弱少年体内的异世恶灵,在这透风的柴房里,如同蛰伏的毒蛇,在饥饿与寒冷的煎熬中,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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