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晓,天光初亮。
姜灼就起身备车去了白马寺。
灰白色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山巅处的桃花却开得绚烂。
姜灼沿石阶徐行,露水沾衣。
百年老桃树下,姜惇衣冠冢如故,姜灼简单清理了下碑上桃花残瓣,发了会呆。
山下一道车马驶过,惊起山雀数只,扑棱棱掠落花露如雨。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自姜灼背后传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苏砚清的声音平静如水,“苏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间盛景。”
“这也是今年最后一茬桃花了,”姜灼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解释,“白马寺的地势不算高,再过十日,这里的桃花就会落尽,结成新果。”
苏砚清点点头,亲自上前摆放了些酒食,随后焚香,拜祷。
姜灼看了一眼,发现苏砚清准备的都是些清淡的江南菜,旋即想起先前南下,自己在暴露江南菜厨艺时说的那一句“父亲喜欢,所以学过。”
一个谎言总是需要很多个谎言弥补的。
姜灼无奈笑笑。
“郡主倒是比我想象得冷静得很多。”
簌簌山风拂过二人宽松衣袂,结束祭拜的苏砚清起身回看姜灼。
“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事。”
姜灼淡淡回话,说了去岁在浦城老家处理遗产事宜时同样的话。
“……郡主长大了。”
苏砚清平和微笑,。
“苏大人以为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姜灼望向青石墓碑,主动转开话题。
父亲逝世后,参知政事一职一直空置。
没有人敢觊觎这个位置。
直至苏砚清的出现。
同样是科举夺魁,同样是入馆阁不足三月,便蒙受圣恩,擢升翰林。
如今的苏砚清是在步当年姜惇的入仕之路,京城中的诸多举子文人,乃至王侯公卿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姜相生前一直都是苏某敬佩之人,刚直严肃,值得苏某一生学习。”
苏砚清言语间很有恭维之意。
姜灼却不在意这些,只是轻笑:
“我倒是觉得父亲很笨拙的人。”
苏砚清略略皱眉,表示不解。
“六岁,我初入学堂,性情顽劣,不是上课开小差就是下课与同袍斗殴,怎么教都教不会,一连气走了好几个私塾先生,父亲无奈,亲自下场,教我诗书。”
“十岁,我心血来潮,想要学骑马,父亲放下繁杂政务,特地去市集挑选性情温顺的马匹,应诺亲自教我,但我初次上马就不慎从马背摔落,嫌痛,后又嫌日光太晒,哭闹了很久,父亲无奈作罢。”
“十二岁,我第一次入宫赴宴,就对天潢贵胄的景王殿下一见钟情,回家后的我更是不断打听着景王殿下的喜好,那时的父亲在朝堂上正力谏陛下勿要立储过早,而那时唯一的储君候选人,就是景王,这是我与父亲第一次冷战。”
姜灼顿了顿,望向苏砚清。
苏砚清神色如常。
于是姜灼继续说:
“我绝食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父亲妥协,将景王的喜恶行踪都透露给我,后又私自放了我出府,让我赴宴遥遥见景王一面,只为我能好好吃下东西。”
“姜相很宠郡主。”
苏砚清轻声附和道。
“是啊,京城人人都这么说,说姜相爱女无度,把女儿宠成了不学无术的废物,”姜灼自嘲笑笑,“但在父亲去世后,我才发现我一切用来跟父亲对抗的手段,绝食,流泪,撒娇,都失去了用途。”
“原来跋扈的首要条件是要有所仰仗,没有父亲,我在世间就没有为所欲为的靠山,自然就不再是那个恃宠生娇的姜家大小姐了。”
姜灼眼圈微红,眸间似有潋滟之意。
苏砚清想开口安慰,最后却是只道了一句:“郡主节哀。”
“苏大人知道我和父亲最后一面是在聊什么吗?”
姜灼嘴角轻扯,似是想笑,但哀戚之意更胜。
苏砚清只摇了摇头。
“也是在吵架,景王选妃宴,我临时改变心意不再想嫁景王,太后生气,觉得我轻慢皇室,让我入宫当司乐女官,父亲为我不平,当着唱旨礼官的面拒旨,我却执意要入宫,气得父亲当场扬言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似是情之所至,姜灼渐渐也有了哽咽之意。
“姜相也是为郡主考虑。”
苏砚清不由得上前一步,动情劝慰。
姜灼没有拒绝苏砚清的靠近,反而仰头望向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苏砚清,真诚道:
“因而当苏大人说父亲曾写信,将我嘱托于你时,我心中是高兴的,至少……这证明父亲在遇害前原谅了我。”
桃树花影下,清风吹动二人衣袂交织,宛若一对互诉情衷的爱侣。
“……我以为郡主会向我索要那封信,自行分辨真假。”
苏砚清泛起些微苦笑。
“应该是假的。”姜灼抬眼直视苏砚清,“父亲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缘由拜托远在杭州的苏家照顾我。”
苏砚清一瞬不瞬地看着姜灼,目光沉静,没有说话。
“苏大人伪造婚约,我一开始也很生气,”姜灼垂下眼帘,既是退让,也是示弱,“但后来想想,父亲生前力推新政,在朝树敌颇多,苏家是姜家世交,苏大人又备受皇恩,如今党争渐起,我只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大人行此下策,虽有自己的考量,但多少也对我存了回护之意,父亲若在天有灵,也该欣慰。”
“……郡主能想通,是再好不过了。”苏砚清缓缓道。
“大人何须如此生疏?”姜灼浅斟一杯酒,递过,“先前是阿灼不懂事,对大人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姜灼靠得很近,可以闻到苏砚清身上清新的竹叶茶香和墨香气,料想苏砚清同样也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淡雅薰香。
所谓攻人心防就是这样。
三分坦诚,三分示弱,三分共识,就足以让对方相信自己。
至于剩下一分真心,自然要好好藏起来。
“姜灼,乖一点,”苏砚清定定看着姜灼的眼睛,“我会许你我能给你的一切。”
“苏大人愿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足以见诚心。”
姜灼率先饮下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