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驿站朱漆大门前缓缓停稳,如喜先一步下车,与常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程念步下脚踏。
沉重的冠压得她颈项酸涩,每一下动作都引得珠翠轻晃,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
驿站虽称不上皇宫般奢华,却也规制严整,透着宋国特有的雄浑气派,青石高墙,飞檐斗拱,门前守卫皆身材魁梧,披甲执锐,目光如电扫视着这支来自大周的和亲队伍,并无多少暖意。
驿站外一名身着紫色官服、腰系黑带的女属官快步迎出,对着程念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疏离:“下官参见雍国公主,馆舍早已备妥,请公主移步歇息。”
她侧身引路,姿态无可指摘,却自始至终未曾抬眼直视程念凤冠下的容颜。
程念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扶着如喜的手,缓步踏入高门槛。
院内景致豁然开朗,不同于大周皇宫园林的精致婉约,此处庭院开阔,栽种着虬劲的松柏,石雕也多是猛兽祥瑞,一如她从前在大宋宫中所见无差,不过是种类没有那么繁多。
院内过于安静,除了他们这一行人,几乎不见其他活气,像是一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精致牢笼。
属官将她们引至一处名为“漱玉轩”的独立院落前便止步:“此乃为公主预备的下榻之处,一应物品皆已齐备。馆内另有仆役若干,公主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只是……”她略一停顿,声音压低半分。
“陛下有旨,为使公主静心准备明日大典,今夜还请公主于院内安歇,勿要随意走动。”
一旁的常嬷嬷听后脸色微变,心中不免冷笑,这近乎软禁的安排透着毫不掩饰的防备与轻视,她正要开口,却感觉程念的手指在她臂上极轻地按了一下。
“有劳大人。”程念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本宫知晓了。”
属官似乎松了口气,再次行礼后便躬身退下,留下几名低眉顺眼的宋国宫女侍立在院门两侧,静候发令。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如喜和常嬷嬷立刻忙碌起来,指挥随行的大周宫人将紧要箱笼抬入正房,又仔细检查屋内各处,程念则径直走入内室,抬手示意如喜为她卸下那顶沉重的凤冠。
凤冠离首的瞬间,她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妆台。
铜镜中映出一张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脂粉掩盖了苍白,却盖不住眼底那簇幽深的火光。
“公主,您先歇歇……”如喜捧着凤冠,看着程念额上被压出的红痕,眼圈又红了,满脸心疼道。
程念摇摇头,目光暗自打量着这间布置得华丽的寝室。
锦帐绣帷,熏香袅袅,桌椅用具一应都是上品,甚至窗边还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十八学士山茶花,看得出来是费了心思的。
可再仔细看,便能发现窗棂结构特殊,从内难以完全打开,院墙也似乎过高了些,墙角还有不易察觉的细微划痕,像是某种机关暗格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嬷嬷,”程念轻声唤道,“检查一下床榻和净房,务必仔细。”
常嬷嬷会意,立刻带人前去。
如喜则忧心忡忡地低语:“公主,他们这是……”
“无妨,”程念打断她,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拂过那娇艳的山茶花瓣,触感冰凉柔腻,“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想看,便让他们看个够。”
她的视线透过山茶花投向窗外,院中那棵高大的柏树在渐沉的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枝桠在风中轻微摇曳。
远处隐约传来邺都城夜晚的喧嚣,更衬得这院落寂静得令人窒息。
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漱玉轩的雕花窗棂,院内那棵古柏的阴影被廊下灯笼拉得极长。
常嬷嬷仔细查验完毕,回到内室对程念微微摇头,低声道:“公主,净房与床榻皆无异样,只是……”她迟疑片刻,“只是这屋里太干净了,连墙缝都寻不到半点尘埃,熏香也是新燃的,盖住了原本可能残留的气味。”
程念坐在桌前,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太过刻意,反而露了痕迹。
“无妨。”她走到梳妆台前,任由如喜为她拆卸繁复的发髻,“既然主人盛情,我们便客随主便。”
如喜小心翼翼地取下最后一支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衬得程念的脸色在灯下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枚硬物半边双鱼玉佩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信中所说的三十六影卫应当早已被指派潜伏在暗处,只待她发号施令。
这是她目前唯一可能握住的底牌,但如何启用,何时启用,皆需万分谨慎。
顾裴既然能将她监视得如此严密,那些影卫的踪迹,恐怕也未必能完全瞒过他的耳目。
“嬷嬷,”程念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明日大典,一切依礼而行,无需多做任何事,多说任何话。”
常嬷嬷神色一凛,立刻明白这是公主在告诫她们切勿轻举妄动,沉声应道:“老奴明白。”
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侍女恭敬的请示:“公主,晚膳已备好,可要现在传膳?”
程念与常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喜扬声道:“传吧。”
门被推开,几名宋国宫女低着头,鱼贯而入,手中捧着食盒。菜肴很快摆满了外间的圆桌,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皆是精致的宋国风味,甚至还有几样明显是照顾大周口味而设的菜式。
为首的宫女福了一礼,声音平板无波:“请公主用膳,若有不合口味之处,奴婢即刻命厨房更换。”
程念的目光掠过那些菜肴,最后落在一盅奶白色的鱼羹上,眸色微深。
上一世在宫中,顾裴不喜腥膻,尤厌鱼羹。
“有劳。”她淡淡应了一句,走到桌边坐下。
如喜上前,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依例欲试毒。
那为首的宫女见状,立刻道:“公主放心,所有食材皆经宫内御厨查验,绝无……”
“规矩不可废。”程念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银针逐一试过,并无异样,如喜又舀了一小勺每样菜,自己先尝了尝,确认无毒后,程念这才执起玉箸。
为了不让人疑心她的不同,程念一般吃得很少,动作也尽力模仿原主的优雅,也不得不说她模仿很有一套,举止中透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
用膳完毕,宫女们沉默而迅速地收拾干净,再次行礼退下,如同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
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界。
如喜担忧地看着程念几乎未动的饭菜:“公主,您再用些吧,明日还有一整日的劳累……”
“不必了。”程念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本宫没胃口。”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这驿站如同一口精致的棺材,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被监视的压抑。
顾裴甚至不屑于完全隐藏这种监视,这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好似在时刻提醒她即便是成了她人,她依旧逃不出他的法眼,仍然被掌控在他的掌心,一如前世的太子和何贵妃。
也好。
她需要的就是这种看似密不透风的掌控。越是自信的猎人,越容易忽略脚下细微的陷阱。
“歇息吧。”程念转身,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明日,还要早起。”
常嬷嬷和如喜低声应下,为她铺床展被。
烛火被捻暗,只留墙角一盏昏黄的守夜灯,程念躺在锦被之中,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仿佛已然入睡。
然而,她的意识却清醒如昼,耳力放大到极致,捕捉着窗外每一丝风声,每一片落叶坠地的轻响,甚至远处街巷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
她总觉得今日过分顺利,总会有什么事故。
她在等。
等一个确认,或者一个变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万籁俱寂,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之时——
“嗒——”
一声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从屋顶传来。
像是夜猫踏过了瓦片,又像是松动的瓦片被风吹动。
程念的睫毛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来了。
她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一动不动,仿佛沉眠正酣。
袖中,那枚双鱼玉佩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连古柏枝叶的摩挲声都悄然隐去,那声瓦片轻响过后,屋顶再无异动,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但程念知道不是,那种被无形目光舔舐的感觉,并未随着那声轻响消失,反而更加粘稠,如同蛛网般层层覆压下来。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守夜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影子,随着灯芯偶尔的噼啪轻响微微晃动。
忽然,一阵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笛音,被风从极远的地方送来。
那调子古怪得很,不成曲调,时断时续,像是初学孩童的胡乱吹奏,又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鸟儿在夜啼。
程念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这笛声……
她凝神细听,那笛音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又被风声吞没。但仔细分辨,那断断续续的音节里,似乎藏着某种极有规律的重复。
不是宫中的雅乐,更不是市井的俚曲。
倒像是……某种信号。
她猛地想起李尧信中所言——“影卫三十六人皆凭此佩调遣。他们在暗处候命已久,只待皇姐玉音。”
难道这笛音,与那半边双鱼佩有关?是影卫在试探?
笛声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倏然而止。
夜空再次回归死寂,仿佛那诡异的笛声从未出现过。
程念的心跳却微微加快了,她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脑海却在飞速运转。若真是影卫,他们竟能穿透顾裴如此严密的监视网,将信号送到她耳边?其能力恐怕远超她的预期。
但若是陷阱,这笛声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此番一动而牵制住了全身,她要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内室通往净房的角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像是老鼠啃咬木头,又像是……机关转动的暗响。
常嬷嬷和如喜在外间守夜,似乎并未察觉。
程念的指尖微微蜷缩,握紧了袖中暗藏的、从大周带来的那支锋利的金簪。
那“咔哒”声过后,净房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有人!
程念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蓄势待发,呼吸却依旧绵长安稳。
一道黑影,借着墙角守夜灯昏暗的光线,如同鬼魅般从净房方向的阴影里缓缓渗出。
那身影极其瘦小灵活,穿着夜行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行动时悄无声息,落地如棉,显然轻功极佳。
黑影并未靠近床榻,而是在距离床榻尚有十步之遥的博古架旁停下。他快速扫视了一圈室内,目光在床榻方向停留了一瞬,随即伸出手,极其迅速地将一个不足巴掌大的、深色的小布包,塞进了博古架最底层一个装饰性镂空花纹的暗格里。
完成这一切后,他毫不迟疑,身形一矮,如同狸猫般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回净房的阴影之中。
轻微的“咔哒”声再次响起。
一切重归寂静。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程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程念缓缓睁开眼,后背满是冷汗的湿黏,黑暗中她望向博古架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寒。
? ?不会断更的,文笔有点烂,望大家理解努力提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