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峙间,门口忽然传来万福急促的叫唤声,顾裴收回视线,看向门口,“何事?”
“陛下,来信了。”万福不是万不得已定然不会敲响这大殿之门,顾裴听后,大步迈了出去。
早就候在门口的小太监匆匆将信纸恭敬地递了过去。
顾裴接过那封密信,甚至等不及步入殿内,就站在门廊下昏黄的宫灯旁,指尖利落地挑开火漆,展开了信纸。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扫过纸面,眉心越蹙越紧,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信上的字迹似乎因书写者的急促而略显潦草,但所呈报的内容却如一道道冰冷的惊雷,接连炸响。
张周大人于灵州城外五十里处遭伏,现场有激烈打斗痕迹,发现多名身份不明的死者,疑似双方皆有伤亡,张大人及其随身侍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陆昀大人根据现场遗留的隐秘记号(附草图),已追踪至灵州城内“三道楼”,此楼疑似为当地一情报交汇点,然陆大人潜入后亦失去联络,已超十二时辰无任何消息传回。
灵州刺史府及云州协防将领府邸近日戒备异常森严,频繁有生面孔出入,且似乎在暗中搜寻什么,气氛极度紧张。
另,截获一封自灵州发往京城的加密密信,破译后内容仅有四字:“鱼已吞饵”。
顾裴的指尖捏着信纸边缘,用力至微微泛白,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身上骤然散出的寒气而凝固了。
一旁的万福屏息垂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短短一封信,几乎全是坏消息。
钦差失踪,心腹重臣失联,地方势力显然已勾结成铁板一块,甚至可能布下了陷阱,就等着朝廷的人往里跳!而那四个字……“鱼已吞饵”……更是充满了挑衅意味!
他猛地收紧了手指,将那信纸攥入掌心,揉成一团,手背上青筋隐现。
再抬起头时,他眼中的疲惫已被一种近乎可怕的冰冷与决绝所取代。
目光仿佛已穿透了重重宫墙,直抵那片阴云密布的灵州之地。
“万福,”他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传朕口谕:令北衙禁军即刻点兵三千,由副将周铮统领,昼夜兼程,开赴灵州边境待命,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灵州地界,但若遇抵抗或可疑人员试图越境……格杀勿论!”
“再传,让枢密院值房相公即刻入宫觐见!”
“是!奴才遵旨!”万福声音发颤,连滚爬爬地疾奔而去传令。
顾裴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程念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凛冽杀意。
“爱妃,”他开口,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看来这灵州的‘地网’,是时候该撕开一道口子了。”
“你方才说,灵州豪强以卢氏、王氏为首?”
顾裴的目光牢牢锁住程念,殿外的夜风似乎都因他话语中的寒意而凝滞。
“是,”程念稳住心神,迎着他的目光,清晰答道,“卢氏把控灵州粮马盐铁,王氏则深耕药材、皮货,并与境外部落往来密切。两家联姻数代,同气连枝,在灵州势力盘根错节,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旧时即便……即便北境军镇,有时也需与他们斡旋一二。”她巧妙地将李如凰母族的信息融入,显得真实可信。
顾裴眼底寒芒一闪,“好,很好,看来朕的钦差,是撞到铜墙铁壁上了。”
他负手踱了一步,玄色衣袍在灯下划出凌厉的弧度。
“粮马盐铁……药材皮货……”他低声重复,每一个词都像从齿缝间碾过,“这些东西,养肥了蛀虫,也足以武装起一支见不得光的私兵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程念,命令道:“将你所知的,关于卢、王两家主要人物、在灵州的产业分布、乃至可能与境外交易的渠道,所有细节,无论巨细,一一写下来,立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极强的压迫感,程念脑中忽地闪过他幼年时的样子,从前也是这般,这么多竟没有变过一分。
“万福,”他侧首对刚刚匆忙赶回、气喘吁吁守在门口的万福道,“去将灵州及周边州府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将领的履历档案,尤其是与卢、王两家有同乡、同窗、姻亲关系的,全部给朕调来!朕要亲自看!”
“是!陛下!”万福冷汗涔涔,再次飞奔而去。
顾裴重新看向程念,眼神深邃:“爱妃,你今日之功,朕记下了,但愿你这‘旧时听闻’,能成为撕开灵州铁幕的第一把刀。”
他话语虽带着肯定,但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探究却丝毫未减,显然,他并未完全相信程念仅仅依靠“旧时听闻”就能知道得如此详尽,但此刻,撬开灵州僵局远比深究一个妃嫔的消息来源更为紧迫。
程念心中一凛,知道这只是开始,她恭敬垂首:“臣妾遵旨,臣妾这便去书写。”
她转身走向书案,心中波澜起伏,她提供的线索,无疑将加速灵州这场风暴的来临,也将自己更深地卷入了漩涡中心。
福兮祸兮,此刻已难以预料。
程念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如喜连忙上前研墨,她执起笔,微微沉吟,便落笔书写。
笔尖沙沙,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并未隐瞒,悉数将李如凰记忆中所知关于卢、王两家的核心人物、重要产业据点、乃至几条模糊的、可能通往境外的隐秘商道,都条分缕析地写了下来。
每一个字落下,她都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帝王深沉的目光。
顾裴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书写,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与决断。
很快,万福带着几名内侍,抬着好几箱厚厚的档案卷宗回来了,轻轻放在殿内角落,顾裴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走到箱笼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册,快速翻阅起来。
他的速度极快,目光如炬,视线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寻找着任何可能与灵州豪强、与张周失踪案相关联的蛛丝马迹。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一种极度紧张而又奇异的静谧弥漫开来。
皇帝与妃嫔,在这深宫夜半,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共同投入到一场远在万里之外的危机之中。
桌案上的烛火仍旧劈里啪啦作响。
程念写罢,吹干墨迹,将纸张恭敬呈上:“陛下,臣妾所知尽在于此。”
顾裴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那几条模糊的商道记载上稍作停留,随即合上纸张,看向程念,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夜之事,出你之口,入朕之耳,不得再让他人知晓。”
“臣妾明白。”程念垂首应道。
顾裴将那页纸仔细收好,目光再次投向那几箱档案,显然打算彻夜奋战,他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你且歇息去吧。”
说罢,万福便招呼内侍将箱子悉数抬起,极速地离开了内殿。
顾裴手中捏着那纸,正要抬腿离开时,视线再次落在了程念的脸上,不想程念此刻也正在打量他,目光相撞,两人都不由地怔了一下,但程念很快便将目光抽离出来,迅速垂下头,躬膝欠身,“臣妾恭送陛下。”
顾裴深深看了眼眼前之人,随即转身离开。
殿门“嘎吱——”打开又关上。
待门口彻底没了动静,程念这才缓缓吐出一口紧绷的气息,走到案前坐下,端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水灌了进去,方才冷静了下来。
也没出声去唤方才出去的如喜,自顾自朝着塌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