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蜷缩在那间月租三万日元的出租屋地板上,冷硬的木质纹理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着她的皮肤,但她毫不在意。
面前摊开的三台二手平板,屏幕幽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
三个界面,三个截然不同的漫画平台,分别登录着三个账号:“血墨”、“理式”、“小星星”。
她的目光凝固在最后一则系统通知上,那是一封来自出版社的正式函件,措辞冰冷如刀——“鉴于近期社会敏感度提升,《东京怪谈日记》连载无限期暂停。”
她轻轻合上笔记本电脑,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速写本边缘,那里残留着昨夜火柴燃尽后的细微灰烬。
那幅在火焰中升腾、又在灰烬里重生的城市神经网,依旧在她脑海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城市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像是等待被解读的密文。
她忽然笑了,起初是无声的,嘴角缓慢上扬,而后化作一声低沉而压抑的轻笑。
他们想封住她的笔?
以为堵住源头,河流就会干涸?
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决堤的洪水。
她要用十支笔,在十个不同的地方,同时写下十个真假难辨的谎言。
她翻开新的本子,在第一页郑重写下计划的标题:“让审查者自己走进陷阱。”
三天后,东京的亚文化网络暗流涌动。
三部风格迥异的新作如三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各自激起不同的涟漪。
“血墨”在以猎奇恐怖着称的平台上发布了《咒都解剖学》。
画风阴森可怖,线条粗粝,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细节。
故事描绘了咒术高专的教师们集体发生异变,沦为没有心智的怪物,而学生们则被制成活体咒具,在血腥的仪式中哀嚎。
这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评论区迅速被愤怒的保守派家长占领,举报信如雪片般飞向监察机构。
与此同时,学术论坛和硬核科幻圈则在激烈讨论“理式”发表的《异常认知模型》。
这部作品与其说是漫画,不如说是一篇附带插图的论文,通篇充斥着复杂的图表与晦涩的公式。
它以冷静到冷酷的笔触,声称已经破解了“群体预知共振频率”的数学模型,并暗示近期的某些社会事件,不过是该频率失控下的必然产物。
这套理论似是而非,引得无数人下场辩论,其热度甚至盖过了《咒都解剖学》的争议。
而最不起眼的,是“小星星”在儿童向平台连载的《魔法便利店喵喵酱》。
温馨的四格漫画,讲述了一只会说话的橘猫“喵喵酱”如何用它那点笨拙的“魔法”,协助冒失的店员姐姐解决各种日常小麻烦。
画面稚气,对话荒诞不经,充满了无厘头的笑料。
它就像投入大海的一粒沙,淹没在无数同类作品中。
唯有佐藤自己知道这三者间的隐秘关联。
《解剖学》是声势浩大的障眼法,是吸引火力的靶子;《认知模型》是制造信息噪音的烟雾弹,用以混淆视听;而真正的核心,藏在最天真无邪的伪装之下。
在《喵喵酱》第7话的角落里,那只橘猫用爪子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随意涂鸦,画了一片歪歪扭扭的树叶。
而这片树叶的叶脉走向,精准复刻了涩谷事变前哨战中,一条被官方刻意隐瞒的最佳疏散路线图。
更关键的印证来自于她体内的“另一位”。
当她切换不同人格进行创作时,那个沉睡的诅咒之王始终毫无反应。
然而,就在她用“小星星”的身份画完那片树叶的瞬间,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在她脑中低语了一句:“……孩子看见了。”
佐藤猛然顿悟。
成人世界里,逻辑、理性、常识构筑了坚固的认知囚笼,也成了审查者赖以识别“异常”的标尺。
唯有天真,唯有那些尚未被逻辑彻底污染的孩童视角,才能看穿表象,直抵核心。
天真,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破译、最锋利的加密方式。
监察科的密室里,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神宫寺修长的手指在打印出的三部漫画样本上缓缓划过,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田村由香递来一份数据分析报告,声音干练:“部长,《喵喵酱》已发布的7话中,共出现14次植物图案,我们对比了植物图鉴,其中有6种在现实中不存在,且它们的分布密度和出现时机存在统计学上的异常。”
“障眼法。”神宫寺冷冷地打断了她,手指重重地点在《咒都解剖学》那血腥的一页上。
“煽动恐慌,挑动对立,这才是他们最直接的武器。优先处理这个。”他果断下令,“将《咒都解剖学》全网下架,把‘血墨’列为S级高危嫌疑人,立刻追查Ip。所有实体复印样本,就地焚烧,一份不留。”
火盆被端了进来,那些描绘着扭曲人性的纸张被一张张投入火焰。
就在火舌舔舐到某一页的边角时,火焰的形态瞬间扭曲,短暂地勾勒出一张稍纵即逝的笑脸。
那是佐藤事先用特制的导电墨水绘制的微型符阵,遇热才会显影。
围观的监察科人员无人察觉这诡异的一幕,只当是纸张燃烧时偶然形成的褶皱。
烈火熊熊,他们以为烧掉的是证据,是威胁。
而在城市另一头的街角书店里,渡边诗织不动声色地将一本崭新的《喵喵酱》单行本,悄悄塞进了儿童阅读区的书架深处。
书的封底,夹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只有一行字:“给需要它的人。”
当晚,佐藤戴着鸭舌帽,闪身潜入一家通宵营业的印刷厂。
这是她通过渡边诗织提前联系好的地下合作方,专门接一些“特殊”的活儿。
她带来了一叠新的手改稿——将《喵喵酱》第8话中,一只原本只是背景板、毫无意义的涂鸦乌鸦,微调了其翅膀的弧度。
这一细微的改动,使其飞行轨迹的延长线,恰好对应监察科高层会议厅的通风口精确位置。
她设定了一个更为苛刻的触发条件:这幅画的秘密,唯有在强风天气且日出时光照角度低于30度的特定时刻,其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才会与周围环境的阴影巧妙地拼接成四个字——“风向变了”。
校对油墨样稿时,一阵撕裂般的疲惫感猛然袭来。
她刚刚才强迫自己切换回“小星星”那种天真烂漫的视角,以确保画风不出现破绽,紧接着又要死死压制住“理式”那股想要在旁边标注空气动力学参数的理性冲动。
这是驾驭“多重叙事层”必须付出的代价。
每完成一部伪作,她都必须闭上眼睛静坐至少半小时,在脑内的噪音风暴中,重新找回属于“佐藤”自己的声音。
清晨,神宫寺正主持着“文化异常应对紧急小组”的首次会议。
会议室中央的全息投影,正播放着《咒都解剖学》中最骇人听闻的一页:被奉为最强的五条悟双眼流着血泪,手持断刀,刀尖直指校长办公室的门牌。
神宫寺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此类作品已经构成实质性的社会威胁,我建议即刻启动‘净化流程’,对所有潜在模仿者进行无差别压制。”
话音未落,窗外狂风骤起,一阵猛烈的气流灌入室内。
一份被他随手放在桌角的机密文件被吹得飞起,打着旋儿穿过半开的窗户。
就在众人惊呼之际,一只不知何时停驻在窗台上的乌鸦,竟精准地一伸脖子,将那份文件叼在嘴里,振翅而去。
全场哗然。
神宫寺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只来得及看见那个远去的黑点,脸色瞬间铁青。
同一时刻,在远处的天桥上,佐藤正低头看着手机。
一个不起眼的监控软件,将会议室窗外的实时画面清晰地传了过来。
她看着那只功成身退的乌鸦消失在楼宇之间,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轻声说:“你们烧的是血,可我要传的是风。”
她收起手机,转身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身后,街角便利店的挂壁电视上,正开始播放《魔法便利店喵喵酱》的动画宣传短片。
屏幕上,那只橘猫喵喵酱可爱地歪了歪头,爪子下的一片落叶缓缓飘落,与其他几片落叶一起,在地面上拼成了一道无人注意的逃生箭头。
风已经起了,但风本身没有方向,它需要吹过某些东西,才能显现出自己的形状。
佐藤停下脚步,她的目光越过喧闹的街道,望向远处。
她已经成功地将讯息化作了风,但现在,她需要找到那些真正能听懂风语的人。
那些她的加密算法所选定的,唯一的“接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