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必当竭心尽力,保后方无虞,以待皇兄凯旋。”
皇帝将一份朱批过的奏章递给魏王。
“这些时日,你多留意此类奏章。”
魏王接过,迅速翻开瞥了一眼,奏章文笔犀利,直指当下田亩隐匿、赋税不均之弊,提出清丈土地、均平税负的详细方略。
他心中一动:这是一剂猛药啊!
“此策……见识不凡,若能推行,国库岁入可增巨万,于国家社稷亦是长远之福。”魏王斟酌着词句。
“你说话何时也如此委婉了?干脆就直接说:‘写得很好,没法执行。’就是了。”
皇帝大笑出声,随即感叹道:“乱世已近百年,民间土地兼并不知几何?豪族田庄绵延万亩,贫民却无立锥之地。”
“在这中原称帝之人,四十年间已换了六个。朕好歹还坐了十三年的宝座,治世辖下也还算太平——有些人就以为朕有三头六臂,发一道诏令,一夜之间就可以深策变法、荡平旧弊。”
魏王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皇兄要倾力北伐,后方最要紧的是一个‘稳’字。这等田亩变法,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万万不可操切。”
“所以,朕已批复:此策甚好,然兹事体大,不可遽行于天下。只准其在洛京郊县,择一二处先行试办,观其成效,察其利弊。”
皇帝向前微微倾身,语气加重:“朕离京后,你身在枢要,这个试点,你要替朕仔细看着。推行之中,官吏是否得力,乡绅百姓有何反应,有何阻碍或生出事端……这些都要细细体察,写成条陈,朕回京后要看。”
魏王连忙答应,皇帝又问道:“听说刺客一案已经有眉目?”
“主犯已经抓获,唐国在我洛京的联络据点也已被彻底捣毁。”
这般大获全胜,魏王却没有志得意满:“不过,李琰生性狡诈,她在洛京的联络点可能不止一个。”
皇帝微微点头:“重视对手是件好事,但也不必太过谨小慎微,更不必生出心障——唐国毕竟只在江南一隅,是我大周的臣属。李琰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无法凭一人之力扭转大势。”
“君子生于小国,非君子之过。”皇帝如此感叹道。
魏王心里有点酸,忍不住回嘴:“皇兄是不是在想:要是有这么一个弟弟或是妹妹该多好?”
皇帝扫了他一眼:“无论是何等天纵奇才的弟妹,若是老天爷拿来换你,朕都不换——你不就是想听这句吗?”
魏王瞪了他一眼,又换来兄长调侃的大笑。
他又跟皇帝商量了些事宜,就要告辞,却被兄长叫住了。
“那次的赏花宴,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魏王暗暗叫苦,却很快找到了正当的理由,“我中途离席,就是因为发现了女刺客的踪迹,此时当然以公事为重。”
“是因为你嫌无聊才离席而去,这才碰巧发现了她吧?”
皇帝说话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那么多家小娘子,才貌秉性各异,你就没有看得上眼的?就算一时不能决定正妃的人选,从中挑几个侧室也可。”
皇帝其实也颇多护短。对自家的弟弟,总觉得哪儿都好,就算是那些重臣的掌上明珠,在他眼里也略有不足。
但如今是为子嗣而计,却也容不得魏王这般挑剔了。
“俗话说,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若是把那心怀叵测的、既蠢又毒的弄进我府里,那还能安生得了吗?”
魏王见皇兄不为所动,干脆使出了杀手锏:“就拿我们那位老爹来说,以前虽然没有慈父的样子,好歹也还像个人。自从那姓崔的女人进门,不仅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把家里的银钱都交给她管,还把族长宗妇都说动去参股那赌场生意,再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把外事都怪在妇人身上,但真要是娶了这种手腕了得的恶妇,祸害的可是全家全族!”
皇帝听他提到亲爹和继母崔氏,眼神顿时转为冰霜,“好好的提那些祸害做甚?”
他忍住气,继续说服弟弟:“朕选的这二十三家千金,都是经过内侍省详细查访的,不仅才貌兼备,妇德方面也是有口皆碑的。”
魏王想起那天王审琦女儿的泼妇样子,再想起她在宴席上佯装羞涩、朝自己暗送秋波,顿时嗤笑出声。
“这些女人都有两张面孔,表面德容言功齐备,心里头却有千般算计:那日的赏花宴,我就是她们唯一的猎物……光是想想,就若有芒刺在背。”
皇帝见魏王一副吃不消的模样,知道他必定是撞见了什么,而不是随口抱怨。
他正要想细问,却听魏王问道:“说起赏花宴,倒也看了一出好戏。皇兄可还记得,追封宣德军节度的那位沈耘意吗?”
“那又怎么会忘记?”
皇帝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在庄宗帐下的资历还早于我,生性武勇,善于射箭。我在禁军任职时,庄宗让他做我的属官——当时在黄河渡口发现北燕间谍的就是他。”
提到旧日袍泽,皇帝也颇多感慨:“废帝要杀我等,众将多有踌躇犹豫,也是他和审琦、守信三个站起来振臂高呼“今上暴虐,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段过往,魏王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当时以侍童的身份跟在哥哥身边,也在军中混口饭吃。
“我也记得,就是那个身材健壮却沉默寡言的沈大哥。”
“说起来,沈耘意也已经过世十四年了,他甚至没有等到朕登基,就因为旧伤复发而英年早逝。死后的追赠名位也不算体面。”
皇帝既有感慨,也有些愧疚。
说起这位旧友沈耘意,实在也有些时运不济:皇帝起兵篡位,他算是带头跟随众将之一,按照这等从龙之功,死后追封国公也是使得的。
但就在皇帝登基前几个月,他公务出了纰漏,赈灾专用的账面上竟然亏空三万两,被下属告到皇帝面前。
若是其他人犯了此案,只怕立刻就要斩首。皇帝念着旧情,只是撤去了他枢密副使的职位,贬他为淄州刺史,沈耘意刚刚上任不久,就旧伤复发逝世。
因为这点过失,朝廷给他的追赠只能到“宣德军节度、检校太傅”为止,终究矮了旧日袍泽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