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寒窑前,人声鼎沸,往日里的冷清与死寂被一扫而空。报喜衙役的高声唱喏犹在耳边回荡,左邻右舍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将那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孩子们兴奋地穿梭奔跑,妇人们交头接耳,啧啧称奇,男人们则用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林弈不算宽阔的肩膀,说着朴素的祝贺话语。
“弈哥儿,好样的!给咱们南城长脸了!”
“林老秀才,您熬出来了!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我就说弈哥儿是文曲星下凡,那日他挑灯夜读,我就看见屋顶有红光……”
喧嚣与热浪扑面而来,林弈站在门口,微微眯起了眼。他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冲昏头脑,心中反而异常清明。他先是向报喜的衙役郑重道谢,奉上早已备好(用最后一点卖糖膏的钱换的)的微薄喜钱,态度不卑不亢。随后,他转向热情的乡邻,拱手环揖,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容,一一回应着众人的道贺。
“多谢各位叔伯婶娘挂念,林弈侥幸得中,离不开往日诸位对家父的照拂。”他言辞恳切,并未因身份骤变而流露出丝毫倨傲。
应付完门外的人群,他第一时间转身回到窑内。炕上的林远山已是老泪纵横,抓住儿子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浑浊的眼中,除了狂喜,更有一种沉冤得雪、扬眉吐气的释然。
“爹,儿子中了,案首。”林弈反握住父亲枯瘦的手,声音沉稳有力,“从今往后,您只管安心养病,一切有儿子在。”
他没有沉浸在虚浮的应酬中,当务之急,是改善父亲的处境。他立刻拿出县试案首获得的一部分“膏火银”赏钱(虽不多,但对林家已是巨款),委托一位相熟的、老实的邻居大叔,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并按照新方子抓最好的药材。又托另一位大婶,去购置厚实的新棉被、保暖的冬衣,以及足够支撑到开春的精细米粮和肉食。
钱财如流水般花出去,林弈却毫不心疼。看着父亲喝下对症的苦药后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看着破旧的土炕上铺上了柔软暖和的新被褥;看着空荡荡的米缸被填满,灶台上挂起了腊肉;看着父亲换下了那身破旧单薄的棉絮,穿上了崭新的、絮着厚厚棉花的深蓝色长袍……林弈的心中,才真正感到了踏实。
寒窑依旧是那间寒窑,墙壁依旧斑驳,冷风依旧会从缝隙钻入。但内在的气息已然截然不同。药香、饭香、新布的气息取代了往日的霉味与绝望,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悄然涌动,驱散了积年累月的寒意。
林家案首的消息,如同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在那些同样家境贫寒的学子中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个活生生的、从他们中间走出去的案首,其激励作用,远超任何空洞的说教。
第二日,便有胆大的寒门学子,揣着自己写的文章,怀着几分忐忑、几分崇敬,敲响了林弈家的门。
来人是住在隔了两条巷子的孙家小子,名叫孙旺,比林弈还小一岁,家里是卖豆腐的,读书极为刻苦,但无人指点,进境缓慢。
林弈并未因对方身份低微或文章稚嫩而有丝毫怠慢。他客气地将孙旺请进屋内,就着那扇透进光亮的破窗,仔细阅读了他的文章。然后,他放下文章,没有直接点评好坏,而是温和地问道:“孙贤弟,你破此题时,可曾想过,圣贤此言,在当下田间地头,可有印证之处?”
孙旺一愣,他读书多是死记硬背,何曾想过这些?
林弈便结合原主扎实的经义功底和自己更开阔的视野,将经义与民生疾苦、吏治得失相联系,深入浅出地讲解破题的角度、承转的技巧,乃至如何将自己的观察与思考融入文章,使其言之有物。他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更像是同道之间的切磋交流。
孙旺听得如痴如醉,茅塞顿开,离去时对着林弈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有了孙旺这个先例,接下来几日,前来请教、探讨文章的寒门学子竟渐渐多了起来。起初只是附近相熟的,后来连稍远些的、素未谋面的贫寒读书人也闻讯而来。林家那间破旧的寒窑,竟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生机的“寒门文会”场所。
林弈对此毫不藏私,来者不拒。他深知寒门学子求学之艰难,自己能有今日,虽有穿越的机缘,也离不开原主多年的积累和那一点点运气。他愿意将自己所学、所悟,与这些同样在困境中挣扎的同道分享。
他或是在窑内与众人围坐讨论,或是在院中(如果天气晴好)指着实物讲解地理、农事与经义的联系。他不仅讲解八股技巧,更注重引导众人思考文章背后的“道”与“用”。他的讲解,往往能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又能旁征博引,化繁为简,让许多困扰学子多年的疑难豁然开朗。
渐渐地,“林案首”不仅才学受人敬佩,其品性、其胸襟,更赢得了众多寒门学子的由衷爱戴。他的声望,不再仅仅依赖于那个案首的名头,更建立在实实在在的授业解惑与人格魅力之上。
“林兄高义,我等拜服!”
“听林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兄乃我寒门学子之楷模!”
面对这些赞誉,林弈依旧从容,只是淡然道:“诸位谬赞,学问之道,当互相砥砺,共同精进。林弈不过先行一步,愿与诸君共勉。”
夜幕降临,访客散去,寒窑重归宁静。林弈为父亲掖好被角,看着老人脸上日益增多的红润和安稳的睡颜,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走到窗边,就着油灯,再次翻开了书本。案首只是起点,前面的路还很长。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他知道,自己目光所及,不应只是这一方小小的县城,而是更广阔的天地,以及记忆中那位“周先生”所提及的,“北地旱蝗”那般需要人去担当的天下事。
窗纸透出的微弱灯火,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这束从寒门中燃起的光,正悄然积蓄着力量,准备照亮更远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