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学派的运转逐渐步入正轨,但一个现实的问题也日益凸显——资金。购置基本的实验材料、维持夜间照明的灯油、乃至记录整理的笔墨纸砚,每一项都需要银钱。虽有些许商贾资助,但终究非长久之计。张承等人虽无怨言,常自掏腰包,林弈却心知肚明,一个学派若无自生之力,终难持久。
这一日,韩齐在整理《格物札记》的草稿时,望着那堆积如山、字迹密麻的劣质黄麻纸,忍不住嘟囔:“这纸又糙又脆,墨迹易晕,价钱却不便宜,抄录一部《礼记》的纸张耗费,都够寻常人家半月嚼谷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弈的目光落在那些纸张上,心中一动。知识传播的最大壁垒之一,便是承载知识的成本。若能攻克此节……
他回想起原主记忆中对本地造纸工艺的模糊印象,多是沿用古法,以树皮、麻头、破布为主料,耗时费力,质地粗糙,且因工艺不稳定,成品率低,导致价格居高不下。
“或许,我们可从这‘纸’上,格一格物。”林弈缓缓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并非造纸工匠,但他脑中拥有的,是超越时代的化学视角与系统思维。他召集了学派成员,包括那两位被尊为“咨议”的匠人——鲁木匠和另一位对材料颇有经验的陶匠老周。
“造纸之要,无非原料、制浆、抄造、干燥。”林弈以树枝在地上划出流程,“本地多用楮皮、麻,为何?”
“料源易得,韧性尚可。”老周答道。
“然工序繁琐,耗时漫长,且纸质不佳。”林弈点出关键,“我等可试从三处着手:一曰料,寻找更易得、纤维更佳之替代物;二曰浆,改良蒸煮、漂洗之法,使纤维分离更彻底;三曰胶,改善施胶物料,使纸张更平滑坚韧。”
他提出了一系列设想:能否尝试加入本地盛产、却未被充分利用的竹子?蒸煮时,可否加入石灰或草木灰碱液,加速纤维软化分离?漂洗时,如何更有效地去除杂质 lignin(林弈称之为“木质胶垢”)?施胶时,除了传统的植物胶,可否尝试明矾等矿物,增强纸张抗水性?
这些想法在匠人听来,有些天马行空,尤其是“石灰蒸煮”、“矿物施胶”,闻所未闻。但“实证”原则已深入人心,鲁木匠一拍大腿:“林讲书既然说了,咱就试试!是成是败,做了才知道!”
学派立刻行动起来。张承带着几个体力好的学子,负责寻找、处理各种可能的原料——竹、桑皮、稻草,甚至尝试了废弃的渔网。刘文远则负责记录各种配比、流程与结果,建立数据。老周和陶匠负责搭建改良的蒸煮锅和抄纸池。韩齐依旧是那个最细心的记录者。
最初的尝试充满了失败。竹片蒸煮不透,纤维粗硬;石灰用量不当,直接将纤维煮成了糊状;新寻的植物胶黏性不足,纸张无法成型……谷仓后的空地上,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颜色诡异的失败品。
质疑声开始悄悄出现,连一些核心成员都有些气馁。陈啸那边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传来几声幸灾乐祸的讥讽,称林弈是“异想天开”,“工匠之技岂是书生可妄议”。
林弈却异常沉静。他亲自守在蒸煮锅旁,观察火候,调整碱液浓度;在抄纸池边,指导如何控制浆料浓度和抄造手法。他将每一次失败都视为宝贵的“实验数据”,让刘文远详细记录,从中分析规律。
“格物之道,岂有一蹴而就?”他在一次失败后的总结中对众人道,“失败非耻,畏败不前方为耻。每一次不成,皆告诉我们,此路不通,需另觅他径。”
他的镇定与坚持感染了众人。终于,在经历了数十次失败的尝试后,转机出现了。
他们发现,将嫩竹与楮皮按一定比例混合,用严格控制浓度的石灰水蒸煮,再以反复捶打和流水漂洗的方式去除杂质,得到的纸浆纤维均匀细长。随后,他们尝试使用极细的竹帘抄纸,并在纸浆中加入少量捣碎的木耳菜汁液(林弈模糊记得某种植物黏液有助纤维分散)和微量明矾水,再进行压榨、烘干。
当第一张带着淡淡竹香、色泽微黄、触感柔韧平滑的纸张从烘壁上被小心揭下时,整个谷仓都寂静了。
张承用手指摩挲着纸面,难以置信:“这……这比市面上最好的麻纸还光滑!”
刘文远拿起一张,对着光看,纤维分布均匀,透光一致:“质地匀净,远超寻常。”
老周和鲁木匠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亲手参与了这“点草为金”的过程。
接下来的批量试制证明了新法的稳定与高效。原料成本大幅降低(竹材远比麻料便宜),生产周期缩短,且成品率极高。新造出的纸张,虽不及最顶级的宣纸,但其质量已远超普通市售纸,成本却只有其六七成。
消息无法封锁,很快,几家与学派有来往的书商和那经营漕运的商人嗅到了商机,纷纷找上门来,希望能包销或者合作。
林弈与学派核心成员商议后,决定不直接经营,而是以“技术入股”的方式,与其中信誉最好的一家书商合作,建立一个小型纸坊,由学派提供改良技术与质量监督,利润按比例分成。
很快,第一批标有“格物”暗记的新纸流入市场,因其质优价廉,迅速引起了轰动。纸坊的收益,源源不断地流入学派,彻底解决了资金困境。
更重要的是,这次成功的“技术变现”,极大地鼓舞了学派成员的信心。他们亲眼见证了,那些看似抽象的“格物之理”,一旦与实践结合,便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真真切切地改变现实,创造价值。
张承看着仓库里堆积的新纸,感慨道:“以往只知读书耗纸,如今方知,学问亦可造纸!”
林弈立于谷仓门口,望着远处运送纸料的车辆,目光深远。造纸的成功,不仅仅解决了钱财问题,它更是一个鲜明的信号——知识,可以转化为最现实的生产力。这条格物致用之路,他们走对了。而这也意味着,他们手中,已然握住了一把能撬动更多现实的“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