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曹复伤势稍好。
下床时扶着门框晃了晃,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未愈的后背像被绳子拽着,猛地一扯,疼得他倒抽口气。
鲁公姬显在偏殿召了他。
殿里除了姬显和侍立的李卫,还站着三个人。
叔宗主叔信,手指无意识捻着腰间玉佩,转得“哗啦”响,脸上堆着圆滑的笑。
孟宗主孟浩,衣着华丽,衣摆扫过台阶时带起点细灰,神色倨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季宗主季宁,面无表情,目光落在殿柱的裂纹上,淡得像杯凉透的茶。
三桓齐聚,明摆着是为炸窑的事。
“安国君伤势未愈,寡人本不应叨扰。”姬显坐在上首,指尖轻轻叩着案几上的竹简,语气平和,目光却带着审视,“然炸窑一事,关乎国器,不得不慎。”
孟浩先开口,对着曹复微微拱手,袖管里露出半截玉扳指,泛着冷光。
“安国君受惊了。”他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歉意,“家中管事孟忠御下不严,出了狂悖之徒。我已重罚孟忠,还把那两个威逼王石、私给硫磺的恶仆打断腿,送司寇衙门了。”
“孟家治家不严,在此赔罪。”
话落,叔信立刻接话,笑着打圆场:“孟公也是被下面人蒙了。”
说到“蒙了”时,他特意瞥了眼孟浩,“所幸安国君吉人天相,没酿大祸。”
“我看啊,这就是场误会,说开就好。鲁国工正之职,还需安国君与孟家精诚合作。”
季宁始终没怎么动,只淡淡补了句:“工坊安全,确需重视。”
曹复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后槽牙暗咬。
这就是鲁国的三桓——孟家推责,叔家和稀泥,季家隔岸观火。
他没理叔信,目光平平静静看向孟浩:“孟公,赔罪不敢当。”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贵仆给王石的硫磺粉,纯度很高,不是市井能买到的。”
“我还在炸窑废料里,找到贵府矿场特有的辰砂粉,混着矿渣。”
“不知贵府的硫磺和辰砂,管理竟这么松?随便一个仆役都能拿,还带出府?”
孟浩脸色沉下来,没想到曹复会抓着物料来源不放。
“安国君这是何意?”他冷哼一声,指尖攥得袍角发皱,“莫非怀疑我指使下人害你?我孟浩要对付你,何须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至于矿场物料管理,是我孟家内务,不劳安国君费心!”
话音落时,殿外吹进阵风,掀动了他华丽的衣摆。
空气里静了片刻,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姬显抬手揉了揉眉心,适时开口:“好了,孟公息怒。”
“安国君也是想查明真相,杜绝后患。既然孟公已惩了涉事仆人,这事便暂且到此。”
“望孟公回去后严加管束,再出此类事,寡人定不轻饶。”
他又转向曹复,语气软了些:“安国君受委屈了。安心养伤,工坊重建,寡人会派人协助。”
这就是结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孟家丢几个替罪羊,就把案子结了。
曹复心里清楚,现在没实力跟孟家撕破脸,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思绪,躬身道:“谢君上。”
退出偏殿时,背后三道目光像针似的扎过来——孟浩的冷,叔信的算计,季宁的淡。
走在宫城青石板路上,初夏阳光有点灼人,晒得后背的伤隐隐作痛。
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掌心的阴影落在身前,晃得人眼晕。
李卫送他出来,压低声音:“安国君,此事君上心中有数。只是……时机未到,还需忍耐。”
曹复点点头:“我明白,有劳李侍从。”
李卫送到宫门口便止步,曹复独自踏上青石板路。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斜前方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抬头见是老陶匠陈翁——先前曹复改良窑温时,陈翁曾帮着调试过火候,算是半个知音。
陈翁手里拎着个粗布包,见了他忙停下脚步,颤巍巍躬身:“安国君,您身子好些了?”
曹复抬手虚扶,后背牵扯得疼,眉头不自觉蹙了下,额角渗出汗珠。
陈翁眼尖瞧见,连忙把布包递过来,声音压得更低:“这是老婆子上山采的‘接骨草’,晒燥了碾成的粉,混着猪油敷伤,能缓些疼。”
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关切:“工坊里的人都念着您的好,就是怕打扰您……”
曹复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干燥的草药,带着山野的清苦气,心里微暖:“多谢陈翁,也替我谢过诸位匠人。”
陈翁叹口气,目光飞快扫过他身后的宫墙,又赶紧收回,像怕被人看见:“孟家势大,您……多保重。”
说完没再多言,拱了拱手便转身往工部方向走。
布衫扫过路边的草屑,身影慢慢融进初夏的树荫里,越走越远。
曹复捏着布包继续前行,阳光虽烈,后背的痛感似乎却轻了几分。
那点来自底层匠人的暖意,像团小火,烘得胸口发暖。
回到住的院落,石砚立刻迎上来,声音急得像炸毛的猫:“安国君,怎么样?君上怎么处置孟家?”
曹复把殿里的事简单说了。
石砚气得一拳砸在旁边桑树上,拳头砸上去时,指节蹭掉块树皮,渗了点血珠。
“妈的!就这么算了?”他吼得嗓子发哑,“那几个仆役的命,能跟你受的伤比?能跟墨轩那小子受的罪比?”
墨轩后背烫伤不轻,至今还趴在榻上养伤,连翻身都不敢。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曹复声音轻,却带着冰碴子似的冷意,“明面上的追究到此为止,暗地里的调查,才刚开始。”
他回到房里,从怀中摸出沾了辰砂粉的碎陶片,又拿出通风口的桑麻燃渣。
孟家给了硫磺,布料也指向孟家。
可装辰砂的野窑陶罐,像个不和谐的杂音,扎在一堆线索里。
他指尖划过陶片的裂痕,忽然想起杨明说的野窑位置——在城西乱葬岗附近,平时少有人去。
是谁在利用孟家的敌意,浑水摸鱼?
叔家?季家?还是暗处的其他势力?
他又想起爆炸时的烟味,带着点异常的辛辣,还有王石说的“只让窑火出点问题”。
或许孟家本意只是让他丢脸,动摇他的位置。
但有人暗中加了剂量,还混了辰砂和硝石,把小事故变成了致命爆炸。
这人不仅狠,还对孟家的计划、工坊的运作都了如指掌。
曹复的目光,又落在野窑碎陶片上。
这粗糙的陶面,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接下来几天,曹复以养伤为名,很少出门,暗中的调查却没停过。
杨明奉命查城外野窑。
出门时揣了块硬麦饼,塞进怀里,还带了把刮陶土的小铲——野窑烧的陶,土味跟官窑不一样,一刮就能分辨。
石砚则靠他早年混市井的本事,穿梭在曲阜的酒肆茶馆里打探。
往桌边坐时,故意把腰间短刀露半寸,装成混江湖的狠角色,方便套话。
问的,都是硫磺、辰砂的来路,还有三桓家最近的异动。
风从窗棂吹进来,带着初夏的燥热。
曹复趴在榻上,手里摩挲着那块野窑陶片,指尖的糙感提醒着他——这场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迷雾中找到那根线,把藏在背后的人,一步步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