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裹着味——陶土的湿腥混着草木灰的干呛,钻进肺里,带着晨露的凉,激得曹复打了个轻颤。
他深吸一口,昏沉的头清明了些——来曲阜做工正,满打满算刚过一月。
半月前他去安城一趟,曹云、萧山虽把人安置妥了,麻烦却堆成了山。
安城实际只有两千一百人,大半是走不动路的老弱,能干活的后生没几个。
旧堡早塌了,只剩圈断墙,地基里长着半人高的茅草。
没办法,只能雇逃荒的宋地流民,先夯土筑矮墙,陶窑就着陶丘土坯临时搭。
耕地更棘手——一半荒得结了硬壳,垦荒得等来年才收粟。
粮不够,从泗水粮商手里高价购粮,可安城连个粮仓都没有,粮袋只能堆在草棚里,怕下雨还得盖着桑皮纸。
鲁公赏的黄金百镒,已用了大半,丝绸百匹早当了换粮。
再这样下去,他都想把曲阜这府邸押给粮商,换些救命的粟米。
工正署表面算整肃了,可三桓势力太深。
鲁国内官营工坊一半被三桓族人安插的工师把持,就连曲阜,他能直管的只剩城西那几座老窑,逼得他只能另起新窑新工坊。
孟家私窑占了曲阜三成陶土矿,叔家私窑专造木具,大半卖给自家佃户,根本不听调度。
普通匠人见了他虽客气,眼神里却少了几分真心归附,像隔着层没干透的陶衣。
正站在工坊门口想这些,身后传来轻脆的脚步声。
“安国君,您来了!”墨轩像只狸猫窜出来,鼻尖沾着陶灰,睫毛上还挂着点白絮。
手里攥着块陶片——边缘带着昨夜窑火的余热,烫得他指尖轻轻摩挲,上面刻了半截螺旋纹。
“您看!按您教的刻的,昨夜练到子时!”少年献宝似的递过来,手还有点抖,是熬夜熬的。
曹复接过陶片,入手粗粝。
纹路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可核心的螺旋结构没坏。
他伸出指尖——长期捏陶土磨出的薄茧蹭过少年鼻尖,把灰蹭掉,留下道浅痕。
“不错,手稳了些。”曹复笑了笑,“再练几天,自己烧个陶瓮试试。”
墨轩立刻笑,露出缺门牙,眼睛亮得像刚燃的窑火:“真的?杨工丞教我认火了!青焰稳、红焰燥,橘焰烧坯最刚好!我记着呢!”
话音刚落,工丞杨明从窑房走出来。
四十岁的人,左手尾指缺了半截,伤口结的老茧比周围硬三分——是十年前窑崩留的疤。
他手里攥着把细陶土,捏成团,松开手,土团不散,只掉了点细渣:“安国君,孟家今早送的柴薪有问题。”
声音压得低,像怕被人听见:“硬木里掺着没晒干的柳枝,一掰就渗出水,烧不出稳焰。”
“怕他个鸟!”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啃完麦饼的含糊。
石砚扛着长矛过来,矛尖沾着晨露,在日头下晃眼。
他咧着嘴笑,缺角的门牙露出来,带着股莽撞劲:“刚去领物料,见着孟家那几个狗腿子——脸拉得比冷透的陶坯还长,青沉沉的像要滴出水来!”
他把长矛往地上一顿,震得脚边陶片轻晃:“孟家就会搞这些下三滥!有本事光明正大比技艺啊!”
曹复没接话,捏了捏手里的细陶土,土上留着清晰的指印。
“仿纹易,悟神难。”他看着杨明,语气平静,“他们偷学了螺旋槽的样,却不知道每圈要三十度斜角——差半度,聚声弱三成。”
他指了指角落的陶塞——统一刻着细槽,是控窑火的关键:“柴薪陶土没用,关键在这。”
杨明顺着看过去,松了口气,却仍带着忧色:“可孟家在鲁根深蒂固,工正之位原是他们盯着的……怕他们不罢休。”
“兵来将挡。”曹复拍了拍他的肩,指尖沾的陶灰蹭在杨明衣襟上,留下个浅印,“先把今日的听声瓮坯子备好,君上等着用。”
杨明立刻喊:“细陶土单独堆!撒干灰防粘!孟家送的杂柴清去废料堆,只留桑木柴!”
工徒们应声动起来,筛土的“沙沙”声、揉泥的“砰砰”声混在一起。
曹复走到自己工位,拿起刻刀——是李建打的,刃口薄得能映出人影。
他专注刻螺旋纹,指尖控制着力道,每圈斜角都用指腹量着。
外界的动静仿佛远了,只剩刻刀划陶坯的“嗤嗤”声,清脆又规律。
平静没撑到午后。
曹复正调陶塞角度,想优化龙窑通风——墨轩蹲在窑口,盯着火焰小声念叨:“青焰稳……红焰燥……”
突然,窑口的青焰“呼”地窜成赤红,火星像疯了似的往上冒。
“轰隆——!”
沉闷的巨响像惊雷砸在工坊中央,地面猛地颤了下。
紧接着是陶砖碎裂的“咔嚓”声,火星裹着碎石往外喷!
“窑炸了!”有人尖叫,工坊瞬间乱作一团。
气浪从背后扑来,裹着硫磺的刺鼻味,曹复没来得及躲,整个人被掀飞——后背重重撞在木架上,架上的陶坯“哗啦”砸下来。
瓷片像刀片划过人,胳膊被划出道血痕,血珠沾了灰,成了黑红点。
曹复疼得牙关发紧,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
“安国君!”石砚的吼声穿透混乱。
一个瘦小的身影扑过来,伏在他身上——是墨轩!
少年后背的粗布衣瞬间被火星燎得冒烟,焦糊味顺着风灌进曹复鼻腔,刺得他鼻尖发酸。
“安国君……您、您没事吧?”墨轩带着哭腔,声音结巴,后背还在隐隐冒烟。
曹复咳出一口混着灰的气,视线慢慢聚焦——墨轩后脑勺的头发烧焦了一绺,肩膀的衣服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红得发肿,像被热水烫过。
“墨轩!”曹复想动,后背疼得倒抽冷气,额头瞬间渗满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石砚挥舞长矛挑开冒烟的木架,冲过来扶起墨轩,见少年后背的伤,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妈的!谁干的?!”
杨明踉跄着跑过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角燎掉一块,露出里面的粗布。
他蹲下来,手都抖:“安国君,您伤怎么样?墨轩他……”
工坊一片狼藉。
龙窑中部裂了道狰狞的缝,像张咧开的嘴,炸飞的窑砖散得满地,有些砖上沾着淡黄色粉末——曹复伸手捻了点,一捻就成灰,硫磺的刺鼻味钻进鼻孔。
黑色的灰烬像雪片落下,落在曹复的粗布衣上,拍都拍不掉。
他盯着那道窑缝,指节攥得发白,指腹的伤口被捏得又渗出血——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放了硫磺,想毁了他的窑,甚至…是想要他的命!
风从炸碎的窑口灌进来,带着焦糊味和硫磺味,吹得人胸口发闷。
石砚攥着长矛,戈头气得发颤,甲胄铜片撞得“叮当”响:“肯定是孟家干的!我这就去拆了他们的私窑!”
曹复按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却坚定:“别急……先查清楚,抓准证据,这次要让他们翻不了身。”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后背的疼还在钻心,可眼底的光却越来越冷,像淬了冰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