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复骑马走在前面,马蹄踩进路边小坑。
身子晃了晃,腰间令牌撞得响——刻着“柳”字的令牌,刻痕里卡着陶土渣,硌得指腹发痒。
石砚跟在后面,长矛杆横搁马背上。
杆上挂的布包蹭到马鬃,掉了片红泥在马鞍上,里面是改良陶片样本,边缘还沾着湿泥,没干透。
“安国君,卞邑老陶匠都在窑外等着呢!”
石砚往前凑了凑,声音扬得高,“刚才远远看见,有个老头拎着旧风箱,比墨哥的工具箱还老,风箱柄磨得发亮,都包浆了!”
曹复“嗯”了声,目光扫过路边桑田。
经过两次守城战,卞邑桑田比孟家的稀,叶子沾着陶窑灰,风一吹,灰簌簌往下掉,落在肩头凉丝丝的。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令牌,突然想起穿越前接工地的糟心事——甲方移交的旧厂房总藏暗病。
这卞邑陶窑,怕也没那么好查。说是查窑,倒不如说让他来收拾烂摊子,顺便盯楚使的硝石。
到陶窑外时,十几个陶匠围在窑口。
最前面的柳伯背微驼,手里拎着陶制风箱,放地上时没放稳,歪了下。他赶紧扶了扶,蓝布条又松了几根线头,洗得发白起毛,和陶勇的风箱像,却更显陈旧。
柳伯看见曹复,没说话。
先把风箱摆正,底泥蹭在青砖上,留下黑褐色浅印——和茶山的泥色完全不同,带着点河泥的黏腻。
“安国君。”
柳伯的声音哑得像被窑火熏过,抬手时漏出小臂的烫伤疤。
大大小小叠着,最大的像铜钱,颜色发暗;还有个新疤,红得刺眼,是上周刚烫的,边缘还泛着肿。
“柳大夫说您懂改良陶,这窑里的陶土,您得看看。”
曹复翻身下马,走到窑口弯腰往里看。
窑壁有几道旧裂纹,窑底堆着没烧的陶土,颜色发灰。他伸手抓了把,土粒在指腹搓开,尖沙粒戳得指腹发麻,下意识缩了缩手——掺了沙,和孟家私窑一样,只是沙粒更细,藏得更隐蔽。
“这土不行。”
曹复把陶土撒在地上,沙粒滚出来,白得显眼,“掺了沙的砖一撞就碎,建城得用纯红泥。”
石砚凑过来,长矛杆戳了戳陶土。
“咚”的一声,声音发闷,“难怪之前柳大夫说这窑总烧坏砖!是谁这么缺德,敢在陶土里动手脚?”
柳伯攥紧风箱柄,指节泛白。
声音压得低,还往左右扫了眼——见其他陶匠在收拾工具,才接着说:“是前窑头,上周刚走——走时拉了两袋陶土,说要‘给楚使送点好东西’。”
“我偷偷跟过一次,见他往茶山去,那地方总有人穿楚服晃悠。”
曹复攥紧袖里的改良陶片,边缘硌得掌心发红。
突然想起鲁公的密报,楚使藏硝石的地方,就在茶山附近。
他蹲下去,捡起块没烧的陶土凑到鼻尖闻——除了陶土腥味,还有点淡硝味,和孟云炸窑的硝石味一模一样。
“柳伯,你有三层筛子吗?”
曹复抬头指了指窑边竹筐,“第一层筛大石子,第二层筛粗沙,第三层筛细泥——按尼山关的法子来,掺沙的土一粒别进窑。”
柳伯点头,从棚里抱出旧筛子。
竹篾编的,每层筛孔不一样,边缘松垮垮的,还缺了两根篾条。他刚要喊陶匠,目光突然顿在窑外老槐树上——树影里藏个黑影,一闪就没了。
“刚才总有人在窑外晃,怕不是前窑头的人,盯着咱们呢。”
柳伯的声音发颤,风箱柄被攥得更紧。
曹复顺着看过去,老槐树下的草被踩出条印子。
草叶上沾着点白硝石粉,像撒了层霜。他站起身,把改良陶片递给柳伯:“你拿这个验——掺沙的陶片一敲发闷,纯红泥的脆响,差一点都听得出。”
柳伯接过陶片,指尖蹭过边缘红泥。
“这个我懂,当年烧城砖就靠听声辨好坏,只是没您这陶片硬。”
他弹了弹陶片,“叮”的一声,脆响在窑边散开。
石砚突然拽了拽曹复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安国君,黑影往窑后去了,要不要追?”
“别追。”
曹复摇头,指了指窑后小路——草长得齐腰高,藏个人绰绰有余,“现在追反而打草惊蛇,等他自己露马脚。”
中午陶匠筛完第一波土,窑边堆的沙像小沙丘。
柳伯拿着块新烧的陶片过来,边缘沾着纯卞邑红泥,还带着窑火的余温。
“安国君,您听这声!”他用手指弹了弹,脆响在正午的阳光下传得远。
曹复接过陶片,指尖摸过纹路——比尼山关的薄,却更匀。
心里刚松口气,就见柳小郎跑过来,跑得太急,差点撞在窑柱上,额头磕出个红印。
“爷爷!我在窑后发现的!”
他攥着块碎陶片,上面沾着白硝石,还挂着根蓝布丝,“那有个小洞,里面藏着陶罐,全是这白东西!”
曹复跟着往窑后跑,脚踢到窑边的碎陶片。
“哎哟”一声踉跄了下,指尖蹭破点皮,渗出血珠。小洞在窑壁旧裂缝里,洞口用湿陶土封着,罐口露出来点,硝石粉像层薄霜。
他弯腰捡碎陶片,蓝布丝在指尖捻了捻——和鲁公密报里楚使衣服的布料一样。
楚使的硝石果然在这,前窑头是帮凶。
柳伯蹲在洞边,用风箱柄戳了戳陶罐。
“咚”的一声闷响,“这硝石混进陶土会炸,上次炸坏半窑砖,我还以为是窑壁裂了。”
曹复没说话,指尖蹭过洞口陶土——土还湿着,指腹沾了层泥。
前窑头的人肯定还在附近。突然想起穿越前的工地安全检查,总有工人偷偷掩盖隐患,只是这硝石,比工地隐患危险百倍。
石砚握紧长矛,矛尖对着洞口:“安国君,要不要把陶罐挖出来?”
“先不挖。”
曹复用陶土重新封好洞,在封土上按了个改良陶片的轮纹记号,“留着当诱饵,等他们来取,抓现行找楚使。”
夕阳落时,曹复在棚里整理陶土样本。
柳伯送来碗粟米粥,粥里卧个鸡蛋,还冒着热气,碗底有个小缺口——是柳伯当年烧窑时不小心磕的,边缘磨得光滑。
“安国君,您放心,陶匠们都盯着窑后。”
柳伯声音软了些,“卞邑陶窑就靠您了,鲁国不能没有好砖。”
曹复接过粥,喝了口——粟米清香混着陶土味,刚咽下去,就听见窑外传来陶匠的喊声:“安国君!老槐树下有动静!”
他放下粥碗,洒了点粥在陶土样本上,白粥混着红泥,黏成一团。
抓起腰间的改良陶片往窑外跑,月光下,黑影正弯腰挖洞口的封土,手里的陶铲沾着黑褐色的泥——和孟家私窑的陶铲一模一样。
曹复按住石砚的肩膀,示意他别出声。
陶片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终于来了,只是这黑影背后,是楚使,还是三桓没彻底死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