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建成虽然带着笑意,但说出的话却如同毒蛇吐信,瞬间让御座左下首周围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只见他手持玉笏,出班笑道:“二弟此番立下如此大功,确是可喜可贺。为我大唐开疆拓土,实乃宗室楷模。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李世民,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挑拨:“只是……二弟此番用兵巴蜀,调动兵马钱粮,似乎……并未全然经由兵部与父皇核准?许多事宜,竟是事成之后,捷报传来,我等方才知晓。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毕竟涉及数万大军动向,关乎国本……二弟行事,是否……稍显急切了些?若是其间稍有差池,岂不令我大唐损兵折将,徒耗国力?不知二弟眼中,还有无父皇?还有无朝廷法度?”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诛心之论!
直指李世民擅权自专,目无君父!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音乐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舞姬们也放缓了动作。
许多官员放下了酒杯,目光在太子和秦王之间逡巡,屏息凝神。
裴寂等太子党羽立刻面露忧色,纷纷附和:“太子殿下所虑甚是!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如此绕过朝廷决议?”
“虽是大胜,然程序有亏,若人人效仿,岂非国将不国?”
而刘文静等倾向秦王的官员则面露愤慨,欲出言反驳。
李世民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如常,他心中怒火升腾,却强压下去,正要开口辩解——
“够了!”
龙椅上的李渊猛地开口,打断了这即将升腾而起的争执。
他脸上笑容依旧,但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烦躁。
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一般,语气显得颇为大度,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今日庆功,只谈风月,不论国事!建成,你也是关心则乱。世民在陕东道大行台任上,朕予他临机决断之权,相机处置紧急军务,本就在权限之内。巴蜀之事,战机稍纵即逝,若事事禀报长安,来回耽搁,岂不贻误战机?如今大胜而归,便是结果!过程有些许变通,亦是情理之中。此事不必再议!”
他随即举起酒杯,想要用强硬的姿态压下了这场风波。
“诸位爱卿,今日朕高兴之至,当同饮此杯!”
群臣共同举杯庆贺道:“为大唐贺!为陛下贺!”
李建成见父皇如此回护,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悻悻然地躬身道:“父皇教训的是,是儿臣迂腐了。”
退回了班列,只是那低垂的眼眸中,冷光更盛。
李世民也顺势道:“父皇圣明!儿臣日后定当更加谨慎,凡事多思多想,绝不辜负父皇信重。”
他语气恭顺,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对兄长的步步紧逼和李渊那看似维护实则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感到一阵心寒。
庆功宴在一种看似重新热烈、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直到夜深方散。
…………
翌日,午后。
李渊并未在常规朝会上召见李世民,而是命内侍将其传唤至甘露殿书房。
这里的气氛与昨日的喧闹截然不同,安静得能听到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初春新芽抽枝的微弱动静。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世民踏入书房时,李渊正背对着他,负手欣赏着墙上的一幅巨大的舆图,上面刚刚新添了巴蜀地区的标记。
“儿臣参见父皇。”李世民躬身行礼。
李渊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亲手扶起他:“世民来了,不必多礼。坐。”
父子二人分君臣落座。
内侍奉上香茗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并掩上了房门。
“世民啊,”李渊抿了口茶,语气温和,充满了父亲的慈爱,“昨日宴上,人多口杂,有些话朕不便多说。今日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此番拿下巴蜀,功勋卓着,朕心……实是欣慰无比!想我李氏起兵以来,历经艰险;如今坐拥关中、陇右、河东,今又得巴蜀这天府之国作为腹地粮仓,大势已成!这一切,你居功至伟!朕,以你为荣!”
他的话语充满了真诚的赞赏,目光中也满是激赏之色。
李世民心中微暖,连忙欠身:“父皇言重了!儿臣只是尽了本分。若无父皇运筹帷幄,坐镇中枢,调度粮草,稳定大局,儿臣纵有万分勇力,亦难成事。此乃父皇英明领导之功,儿臣不敢贪天之功。”
“呵呵,好,不骄不躁,甚好。”
李渊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盏,话锋却悄然一转,语气变得略显微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不过……世民啊,你如今功勋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有些事,就更需注意分寸,更要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道。”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李世民:“你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信你。但朝堂之上,并非只有你我父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你兄长身为太子,乃是国本,有些顾虑,亦是常情。你行事若过于……嗯……特立独行,难免引人非议,徒增烦恼,亦让朕为难。”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就像此次巴蜀用兵,虽结果大好,然过程确如建成所言,稍显……急切。日后,若能多与太子沟通,多向朕详细禀报,走明路,行大道,岂不更堵悠悠众口,更显我父子同心,兄弟和睦?朕希望看到的是你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而非……而非彼此猜忌,让外人看了笑话,寒了老臣们的心啊。”
这番话,看似推心置腹的教导,实则是绵里藏针的警告和约束。
既肯定了他的功劳,又敲打了他的逾越,更抬出了太子和兄弟和睦的大义。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恭敬之色丝毫未变,甚至微微颔首,仿佛深以为然。
但内心深处,却如同被冰水浇透,一片冰凉,甚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