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按照预定计划，将骡车驶入路边一片稀疏的林子，在几棵老槐树后停下。
这里早已有一辆看起来更破旧、但车辕加固过的平板驴车等候，车上堆着些半干的柴草，散发着草木特有的清苦气味。
“老爷，夫人，请换车。”
老汉压低声音说道：“这辆骡车目标略大，需在此更换。后面路程，委屈二位坐这驴车，藏在柴草之中。赶车的是自己人，会送你们到下一个接应点。”
杨慧茹和柳述没有多问，此刻他们对这些专业而周密的安排唯有全然的信任与配合。
在老汉和另一名早已等候在此、同样作樵夫打扮的汉子帮助下，他们迅速从骡车转移到驴车上。
柳述被小心地安置在铺了厚厚干草的车板一角，杨慧茹抱着丫丫紧挨着他坐下，两人身上被迅速覆盖上更多的柴草，只留下勉强呼吸的缝隙。
那辆青篷骡车则被老汉驾着，继续沿着原路向东南方向行去，制造他们继续南下的假象。
平板驴车则调转方向，重新上了官道，这次是朝着正东偏北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行进。
赶车的“车夫”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偶尔与路上相遇的樵夫或农人点头招呼，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被柴草掩埋的黑暗中，杨慧茹能感觉到身下车板的轻微颠簸，能闻到干草和泥土的气息，也能听到外面渐渐喧闹起来的市井声——他们似乎经过了一个集镇。
丫丫醒了，在黑暗中有些害怕地扭动，小声叫着“娘亲”。
杨慧茹连忙捂住她的小嘴，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哄着：“丫丫乖，我们在玩躲猫猫呢，不要出声，等会儿就有糖吃了……”
也许是母亲温柔的声音起到了作用，也许是连日的惊吓和奔波让孩子太过疲惫，丫丫很快又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
柳述在颠簸中忍着伤痛，努力维持着清醒。
此刻每一刻的平安，都是那些暗处的义士用性命与智慧换来的。
自己身为丈夫、父亲，更身为曾受国恩的臣子，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
就在兰陵公主一家在情报司密探的层层护卫下，向着东北方向朔方城前行之时。
长安城，秦王府。
连续昏迷了数日的秦王李世民，终于在午后一缕透过窗棂、带着微尘的阳光照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承恩殿寝宫穹顶，雕刻着简单的云纹，颜色已有些陈旧。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涩气味，混合着一种病人居所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气息。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感觉全身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胸腹间，传来阵阵隐痛，提醒着他之前那场夜袭与追击的惨烈。
喉咙干得如同着火，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微不可闻的呻吟。
“殿下！殿下您醒了？！”
一直守在榻边的长孙无忌几乎瞬间就扑到了床边，他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是连日担忧留下的深刻疲惫，此刻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将李世民微微扶起一些，将一个软枕垫在他身后，又转身从旁边温着的小火炉上取下一碗一直备着的参汤，用银匙舀了，轻轻吹温，送到李世民唇边。
“殿下，您终于醒了！快，先喝点参汤润润喉。”
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滋润。
李世民闭了闭眼，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目光虽然依旧虚弱，却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清明。
他缓缓转动眼珠，扫视了一眼寝殿。
除了长孙无忌，杜如晦、唐俭、侯君集等几个最核心的心腹文武，都闻讯匆匆赶来，此刻正屏息凝神地围在榻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如释重负与激动。
“我……睡了多久？”李世民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已能连贯。
“回殿下，您昏迷了整整七日了。”
杜如晦上前一步，躬身答道。
“太医说您是心力交瘁，加之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失血过多，能醒来，已是万幸。”
“这么长时间了吗？……”李世民喃喃重复，眉头微微蹙起，“西秦……薛举如何了？突厥人呢？”
他最关心的，永远是战局。
侯君集连忙回答，声音之中带着胜利者的振奋，却也有一丝遗憾：“殿下！您昏迷前指挥的那场夜袭，大获全胜！薛举老贼被末将一箭射伤，仓皇西逃，其主力溃散，被斩俘无数！据最新探报，薛举在逃回金城途中，已然伤重不治，死了！其子薛仁杲继位，如今龟缩金城，有郝瑗、宗罗睺辅佐，但已元气大伤，短期内绝无力再犯我长安！”
“好……好……”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苍白脸上也露出些许血色。
这消息，足以让他觉得这番冒险与昏迷值得。
“突厥与梁师都联军呢？”他继续问，“我昏迷期间，朔方方向可有消息传回？”
提到这个，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杜如晦斟酌着语句，禀报道：“殿下，据探马回报，突厥与西梁联军仓皇拔营之后，全军北返，不过……有传言称隋军袭击了突厥王庭，取得了大胜…………”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隋军大胜”、“袭击王庭”这样的字眼，李世民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
没想到杨勇……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时机把握如此之准！
他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
西秦威胁暂解，但元气大伤的李唐，却要直接面对一个携大胜之威、很可能下一步就要兵锋西指的强大隋朝。
“朝中……如今情形如何？”他问起了内部情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一次，长孙无忌、杜如晦等人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愤懑与无奈。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昏迷后，陛下命太子殿下即刻启程，前往陕东道坐镇，稳定洛阳方向的局势。朝中政务，暂由裴寂、刘文静等几位老臣协理。而齐王殿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李世民的脸色，才继续道：“齐王殿下近来……颇为活跃。借着殿下您昏迷、太子离京的机会，大肆结交朝臣，安插亲信，并且……对秦王府旧属，多有打压排挤之举。刘弘基、段志玄几位将军，已被寻了些由头，或调离实权职位，或赋闲在家。唐俭、杜楚客等几位文官，在衙门中也处处受掣肘。臣等……近日来也是步履维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自己昏迷期间，弟弟李元吉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打压自己的势力，李世民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