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昱觉得，他的人生就像一杯被泡腾片糟蹋了的廉价啤酒——不仅没了气，还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白天，相恋三年的女友林薇，在母校那棵百年银杏下，用一句“你是个好人，但我们方向不同了”为他短暂的校园恋情画上了句号。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理。
失恋的闷痛尚未蔓延开，晚上就被死党王胖子拖去“老王烧烤”。
冰啤混合着辛辣的烤串和朋友的起哄，暂时麻痹了神经。
王胖子拍着他肩膀：“老赢！等咱哥们儿在‘母星计划’混出头，开着星舰回来，让她后悔去！”
“母星计划”……
这个词像颗醒酒石，激起微澜。
但赢昱当下的烦恼，是失恋，是论文，是现实的一地鸡毛。
他含糊应和着，灌下又一杯苦酒。
散场时已是深夜，街灯昏黄。
谢绝了王胖子的护送，赢昱独自踉跄回家。
酒精后劲汹涌，失恋的痛楚在寂静中放大。
他甚至没注意那盏坏了一半、闪烁的红绿灯。
刺耳的刹车声是最后听到的声响，接着，巨大的力量将他抛起，世界陷入黑暗。
再次醒来，是消毒水气味和医院顶棚的白光。
万幸，只是多处挫伤、轻微脑震荡和左臂骨裂。
但这足以让他完美错过“母星计划”志愿兵的征召报到日期。
看着终端上“入伍资格审核逾期，状态：待处理”的提示，赢昱的心情比失恋更沮丧。
一个模糊的、或许能改变现状的机会，似乎也溜走了。
一周后，他拄着拐杖，走进市征兵事务中心。
接待他的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军官，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眼神锐利干练。
“赢昱同学？你的预定报到时间是上周三。解释一下逾期原因。”语气平静无波。
赢昱的脸瞬间涨红。
这原因……怎么说？
失恋买醉，横穿马路被车撞？
他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女军官蹙眉，操作着虚拟键盘调取记录。
“医院证明显示你因事故入院。
但需核实是否个人重大过失导致。”
赢昱的心沉到谷底。
这时，王胖子的加密语音不合时宜地公放出来：“老赢！兵检过了没？哥们儿可跟征兵处说了，你是因为被林薇甩了喝多了才……哎呦喂，这不能全怪你啊！……”
赢昱手忙脚乱关掉终端，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女军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高效地核查了医院记录、父母证词（母亲抹泪数落，父亲无奈证实），甚至调取了事发路段的监控片段。
最后，她查询到林薇已被近地轨道某部门录用。
一番核查后，女军官再次开口：“情况核实。逾期申请予以有条件通过。”
“有条件？”
“热门岗位已满。系统根据你的分数，匹配剩余岗位如下——”全息列表展开，只剩孤零零一行：
【柯伊伯带外围及奥尔特云前哨观测站 - 基础设施维护与远程探测操作员】
“地点：太阳系边缘，平均距地40-100天文单位。役期：15年。环境：极端孤寂，通讯延迟数小时至数天，补给周期漫长。”
赢昱脸色煞白。
柯伊伯带？
那是寒冷、黑暗、与世隔绝的代名词。
15年……
人生有几个15年？
在哪里度过？
他想到了林薇，她在近地轨道的光鲜空间站里为宏伟计划工作。
而自己，却要去连光都要跑大半天的荒芜边缘？
一股混杂着不甘、赌气和破罐破摔的冲动涌上心头。
近地已无容身之处，留在地球又能如何？
重复平庸，在失恋阴影中碌碌无为？
也许，极致的远方，才能安放无所适从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却坚定地按下了【确认接受】。
办理完手续，赢昱通过高延迟链路与父母视频。
信号不稳，画面卡顿。
母亲听到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眼泪瞬间落下，絮叨不停。
父亲沉默良久，重重叹气：“去了那边……一切靠自己，注意安全。”
一阵更长的沉默后，父亲像是为了缓和气氛，又像是终于放弃了什么，用一种半开玩笑却难掩疲惫的语气补充道：“家里……不用你惦记。我跟你妈……身体还行，实在不行，我们……我们再练个小号。”
话音落下，视频那头的母亲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复杂，没有反驳。
赢昱如遭雷击，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是火烧火燎的烫。
羞愧、懊恼、一种被家庭“放弃”的刺痛，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理解父母无奈后的酸楚，几种情绪猛烈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他仓促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离般结束了通话。
他没有通知任何朋友。
几天后，他乘坐摆渡飞船，抵达L1点深空航运枢纽，看到了那艘将载他远行的“远征号”资源运输舰。
它庞大、陈旧，灰色的舰身布满痕迹，像头沉默的星际骆驼。
踏上舰船，空气中弥漫着机油、臭氧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金属冷冽气息，与地球上任何交通工具的味道都截然不同。
舰内广播适时响起，是一个平稳但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合成音：“所有乘员请注意，‘远征号’资源运输舰将于标准时30分钟后启航，目的地：柯伊伯带，‘前哨-7’观测站。本次航程预计历时地球标准时间约11个月。请各位尽快前往指定舱室，妥善固定个人物品。重复……”
“资源运输舰”、“11个月”。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赢昱内心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按照指示牌，在迷宫般的通道中寻找自己的舱室。
当他用身份识别卡刷开那扇标着“b-17储物舱改乘员舱”的气密门时，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舱室极其狭小，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稍大的立式棺材。
原本堆放物资的金属骨架还隐约可见，现在勉强塞进了一个折叠式的简易床铺、一个微型整合式洗漱台，以及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小桌板。
墙壁上裸露着粗细不一的管线和颜色各异的接口，显然这是为了应对此次人员输送任务而临时改造的。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勉强维持着呼吸所需。
这与他想象中的“母星计划”相去甚远。
新闻画面里，是李擎风执行官站在明亮的舰桥上，背后是璀璨的星城；
是新型科研舰流线型的身姿划过土星环；
是工程师们穿着先进的作业服，在太空中构建宏伟的框架。
那是超越时代、书写史诗的壮丽画卷。
而这里……只有陈旧、简陋、以及一切为实用让道的粗犷。
这不是开拓未来的先锋，更像是维持庞大计划末端毛细血管运转的、不起眼的运输工具。
巨大的落差感让他胸口发闷。
他艰难地将自己塞进那个看起来并不舒适的加速座椅，按照提示拉下安全束缚带。
透过厚厚的舷窗——这或许是这个简陋舱室唯一像样的配置——他能看到远方那颗熟悉的蓝色星球正在缓缓移动，逐渐变小，从一片大陆的轮廓，变成一个清晰的球体，最后缩成一个散发着温柔蓝光的点，孤独地悬浮在墨黑的背景中。
引擎启动的低沉轰鸣声透过舰体结构传来，越来越响，直至成为身体的共鸣。
强大的过载力将他紧紧压在椅背上，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能感觉到星舰正在挣脱枢纽站的引力束缚，义无反顾地投入深空的怀抱。
赢昱闭上眼，失恋的刺痛、父亲那句“再练个小号”带来的复杂羞耻与懊恼、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依旧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间。
但在这些纷乱的情绪之下，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感，也确实在滋生。
或许是因为现实已经糟糕到一定程度，反而让人失去了焦虑的力气。
他错过了近地空间的繁华与机遇，被迫选择了最遥远、最艰苦的边缘。
前路是十五年的漫长孤寂，是连光线都要奔波数小时才能到达的、被文明灯火遗忘的黑暗疆域。
“星舰飞行员专业首席……”
他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曾经让他无比自豪的头衔，此刻却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曾熟稔各类星舰模型，能在模拟器中完美处理各种紧急状况，梦想着有朝一日驾驶最先进的战舰或探索舰，穿梭于星海之间。
而现实是，他甚至连这艘笨重、老旧的“远征号”的驾驶舱都没资格进入，他只是它漫长航程中搭载的一件“活体物资”，一个将被投送到太阳系边缘的、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这种理想与现实的残酷对照，让他对过去的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唾弃感。
那些书本上的知识、模拟器里的荣耀，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星舰持续加速，载着他，向着“母星计划”最外围、最不起眼的触须，向着太阳系已知疆域的尽头，孤独地驶去。
这段始料未及的边缘征途，不仅是对空间的穿越，更像是一场对过去自我的放逐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