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建业城外的甘露寺,一派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
这座古刹建于北固山顶,背倚青山,面临大江,气势雄伟。平日里香火鼎盛,今日更是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寺外,江东的精锐卫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一股肃杀之气与寺庙的祥和氛围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寺内,吴国太早已移驾至方丈禅房,孙权、张昭、吕范等一干江东重臣,以及作为说客的乔公,皆已到齐。
刘备在孙瑜的引领下,与赵云一同登山。刘备身着一袭崭新的蓝色深衣,头戴儒冠,步伐从容,神情谦和,尽显长者与皇叔的风范。他心中虽知此行乃是龙潭虎穴,但有诸葛亮的妙计在心,倒也坦然自若。
而赵云,则换上了一身紧身的武士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短褂,手中虽未持枪,但腰间的佩剑却从未离手。他紧随刘备半步之后,一双鹰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每一个僧人、每一处回廊、每一片树丛都尽收眼底,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行至寺门口,只见孙权亲自率领众臣在此等候。
“皇叔远来辛苦,权在此恭候多时了。”孙权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但那双碧色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吴侯客气了。备前来拜见国太,怎敢劳烦吴侯亲迎。”刘备亦是满面春风地回礼。
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各自的心腹,表面上是亲密无间的盟友,暗地里却已是剑拔弩张。
进入方丈禅房,刘备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吴国太。老太太今日身着一袭绛紫色的华服,头戴珠冠,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凤目生威,不怒自威的气势,竟比孙权更胜三分。
“涿郡刘备,拜见国太。”刘备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吴国太并未立刻让他起身,也未说话。她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刘备。
她看他的相貌——仪表堂堂,天庭饱满,双耳垂肩,猿臂过膝,确有龙凤之姿,帝王之相。
她看他的举止——长揖及地,姿态恭敬,从容不迫,毫无小人得志的轻浮,也无面对权贵的谄媚。
仅仅是这第一眼,吴国太心中便已信了三分。乔公所言,非虚也。
“皇叔请起。”半晌,吴国太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国太。”刘备起身,垂手侍立一旁。
孙权见状,连忙笑道:“母亲,这位便是刘皇叔。今日特来,是为与小妹的婚事,向母亲请安。”
吴国太却不理孙权,依旧看着刘备,忽然问道:“我听闻皇叔以仁义立身,志在匡扶汉室。但如今天下,强者为尊,仁义二字,能值几斤几两?”
此问,可谓是诛心之言。在场众人皆是心中一紧,连赵云按着剑柄的手,都不由得更紧了几分。
刘备却并未慌张,他坦然迎着吴国太的目光,朗声答道:“回国太,备以为,兵戈、权谋,乃一时之利器,可得城池,可得天下。然仁义二字,乃立国之基石,可得民心,可得长久。城池丢了,可以再夺;民心失了,纵有万里江山,亦会土崩瓦解。备一生颠沛,所失城池无数,然所依仗者,唯此‘仁义’二字,方能聚拢天下英雄,得将士死力。此二字,在备心中,重于泰山!”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既道出了自己的毕生信念,又含蓄地回应了江东夺其荆州之事,可谓滴水不漏。
吴国太听完,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她转头对一旁的乔公说道:“乔公,你之前说,我若见了刘皇叔,必会喜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真乃我之佳婿也!”
乔公抚掌大笑:“国太慧眼如炬!老夫早已说过,皇叔乃人中之龙,与郡主正是天作之合!”
孙权站在一旁,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想到,母亲竟如此轻易地就认可了刘备。他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思,只能向一旁的吕范递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吕范会意,上前一步道:“国太,皇叔英雄,固然不假。但婚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话音未落,吴国太便凤目一瞪,厉声道:“住口!我女儿的婚事,何时轮到你来多嘴!我老婆子今日说了,这门亲事,我准了!”
她站起身,走到刘备面前,拉起他的手,亲切地说道:“好女婿,你不用担心。有我老婆子在,谁也休想为难你!你与尚香的婚事,我亲自做主!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命人去准备,让你们早日完婚!”
一锤定音!
吴国太这番话,如同一道不可违抗的圣旨,彻底击碎了周瑜与孙权布下的所有阴谋。什么埋伏刀斧手,什么软禁温柔乡,在吴国太“我准了”这三个字面前,都成了笑话。
孙权面如死灰,他知道,大势已去。他非但没能算计成刘备,反而真的要把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嫁给这个半百的“老头子”了。
数日后,一个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
整个建业城,从山巅的甘露寺到江边的码头,从巍峨的官府到寻常的巷陌,无不张灯结彩,红绸飘飞。百姓们奔走相告,争相一睹这位传说中的汉室皇叔与他们那位以“弓腰姬”闻名的郡主的风采。孙权为显江东的富庶与自己的大度,特意将城中一座临江而建、最为华美的府邸赐予刘备,作为其在江东的新婚别院。婚礼的排场之大,仪式之隆重,比之真正的王侯嫁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日的繁琐礼仪终于在黄昏时分落下帷幕。盛大的婚宴之上,刘备作为新郎,在孙权、张昭等江东重臣的轮番敬酒下,饮下了不少烈酒。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与谦和,应对得体,滴水不漏,那份久经世事的从容与仁德,让不少原本心存偏见的江东士人也暗暗点头。
是夜,月上中天。
新婚的别院之内,喧嚣散尽,只余下风拂过庭院竹林的沙沙声。洞房之内,一对巨大的龙凤红烛静静燃烧,烛火跳跃,将满室的红绸、红帐、红喜字映照得一片温暖而又暧昧的通红。空气中,弥漫着喜烛的蜡香、醇酒的余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儿家的独特体香。
刘备独自坐在床沿,心中感慨万千,恍如隔世。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行江东,本是抱着“虎口探牙”的决心,甚至已在临行前向诸葛亮隐晦地托付了后事。可如今,他却真的安然坐在这里,即将迎来自己的新婚妻子。他看着这满室的喜庆,只觉得一切都如在梦中。他想起了已故的甘夫人,想起了她一生的陪伴与辛劳,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愧疚与酸楚;他又想起了荆州的基业与远大的前程,知道这桩婚姻背后牵扯着何等复杂的政治利益。
“玄德啊玄德,”他自嘲地在心中苦笑,“年近半百,竟还要用自己的婚姻,来做这天下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盈而又带着几分铿锵的环佩叮当之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盖着龙凤呈祥红盖头的新娘,在两排侍女的簇拥下,被缓缓扶进了洞房。
与寻常新娘的侍女不同,这两排女子,个个身材高挑,眼神锐利,虽然身着喜庆的侍女服饰,但腰间皆鼓鼓囊囊,显然都藏着兵刃。她们扶着孙尚香,却更像是在护卫,看向刘备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刘备心中一凛,瞬间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对那些侍女说道:“诸位姑娘一路辛苦。今夜有我在此照顾夫人,你们便都退下歇息去吧。”
为首的一名侍女却并未移动,她冷冷地开口道:“郡主有令,我等需贴身伺候。待郡主歇下方可离开。”
刘备的笑容不变,但语气中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哦?是吗?但如今,这里是我的府邸,我是你们郡主的夫君。我说,你们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名侍女被他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寒,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温和的长者,而是一头蛰伏的雄狮。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新娘在盖头下微微摇了摇头。
侍女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一礼,鱼贯而出,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洞房之内,终于只剩下刘备与孙尚香二人。
刘备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从侍女留在桌上的托盘中,取过了那柄象征着“称心如意”的喜秤。他缓步走到孙尚香面前,在那双明亮眼眸的注视下,用喜秤的秤杆,轻轻地、稳稳地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盖头如红云般飘落,一张明艳动人、英气勃勃的绝世容颜,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刘备眼前。
那便是孙权的妹妹,名动江东的“弓腰姬”——孙尚香。她杏眼桃腮,琼鼻朱唇,肌肤胜雪,美貌之中,又带着一股寻常女子所没有的飒爽英姿。此刻她虽略施粉黛,凤目低垂,但那股骨子里的骄傲与桀骜,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她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一头美丽的雌豹,充满了野性的魅力与危险的气息。
饶是刘备见惯了世面,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也不禁有片刻的失神。他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了近三十岁的娇妻,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孙尚香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却带着一丝冷意:“你就是刘备?”
刘备回过神来,温和一笑道:“是,备便是刘备,也是夫人你今后的夫君。”
两人按照礼节,在侍女先前备好的案几前坐下,共饮合卺酒。酒杯交错,鼻息可闻。刘备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他知道,她心中充满了抗拒。
饮过合卺酒,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寂。
孙尚香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并未像寻常新嫁娘那般羞涩地等待夫君的下一步动作。她猛然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如同两颗寒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刘备,忽然开口问道:“我听闻,夫君乃当世英雄,仁义布于四海,天下豪杰无不归心。尚香一介女流,却也素爱刀枪,不喜红妆。今日,尚香想与夫君,切磋一番,如何?”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袖中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那剑长约一尺,剑身轻薄,却锋利异常,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将满室的喜庆与旖旎瞬间撕裂!
刘备大惊!他万没想到,这洞房花烛夜,竟真的会上演全武行!这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刁难都要来得直接,来得凶险!
他看着孙尚香那双充满挑衅与试探的眼睛,瞬间明白了。这位江东郡主,并非真心想与他分个生死,而是在用她最熟悉、最直接的方式,考验自己这位“夫君”,是否配得上“英雄”二字。她要看的,不是一个坐享其成的政治家,而是一个能让她信服的男人。
若自己此刻惊慌失措,大声呼救,那便是个十足的懦夫;若自己恼羞成怒,以势压人,那便是个不懂风情的鄙夫。无论哪一种,都落了下乘,必被她彻底瞧不起。这桩政治联姻,也将从一开始就宣告失败。
电光火石之间,刘备定了定神。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不退反进,脸上露出了温和而又充满包容的笑容。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锋利的剑刃上,而是越过它,直直地注视着孙尚-香的眼睛,柔声说道:“夫人武艺高强,备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刀剑无眼,若在这洞房之中伤了夫人分毫,岂不是备的罪过?”
孙尚香冷哼一声,手腕一抖,剑尖直指刘备的咽喉,相距不过三寸:“你若怕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刘备依旧面不改色,他甚至又向前凑近了一寸,让那冰冷的剑锋几乎触及自己的皮肤。他能感受到剑刃上传来的丝丝寒气,但他眼中的温和与真诚,却如同暖阳,足以融化冰雪。
他缓缓伸出手,并非去夺剑,而是摊开手掌,坦然地伸向孙尚香持剑的手腕。
“夫人,”他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备以为,夫妻之间,最强的兵器,非刀枪剑戟,而是‘信任’与‘坦诚’。刀剑可伤人肌肤,却难服人心。夫人今日若胜了我,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备多添一道伤疤,让你我之间,多添一道隔阂。此非备所愿,想必亦非夫人所愿。”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孙尚香冰冷的手腕。
“夫人若信我,我刘备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负你。你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天下又有何人可惧?何事不可为?到那时,你我并肩沙场,共观江山,岂不比在这洞房之内,以剑相向,要快意得多?”
他的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涌入了孙尚香冰封的心湖。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剑锋之下,面不改色,从容镇定,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愤怒,有的只是无尽的包容与真诚。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征服的女人,而是当成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共观江山……”这四个字,像是有着无穷的魔力,狠狠地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孙尚香那颗高傲而又坚硬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融化了。她持剑的手,微微一松。
刘备见状,知道自己赌对了。他顺势将她手中的短剑取下,轻轻地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一个休止符,结束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然后,他将她,连人带剑鞘,一同揽入了怀中。
孙尚香的身体一僵,但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她能闻到丈夫身上淡淡的酒气与成熟男子的气息,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宽阔与心跳的沉稳。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将她紧紧包围。
刘备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夜深了。明日,我再陪你练剑,可好?”
孙尚香的脸颊,终于染上了一层红晕。她将头埋在丈夫宽阔的胸膛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这一夜,没有刀光剑影,只有脉脉温情。刘备用他的仁德、智慧与勇气,成功地征服了这位带刺的江东虎女,也真正开始走进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