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鱼肚色的晨光穿透薄雾,为公安城镀上了一层熹微的金边。
刘备府邸后堂的议事,终于在黎明时分结束。那盏燃烧了一夜的油灯,灯芯发出最后一丝“噼啪”声,终是耗尽了光和热,归于沉寂,恰如一个时代的落幕,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众人从后堂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宿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行至府门前,众人即将分别,各赴前程。
关羽那高大如山的身影,停在了陆瑁的身前。清晨的凉风,吹拂着他那长及胸腹的美髯,那双总是半开半阖、仿佛藐视天下的丹凤眼,此刻却完全睁开,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婿。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也不再是考验,而是如同一座沉默的大山,倒映在深邃的湖水中,复杂、深沉,蕴含着千言万语。
“子璋。”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醇厚,不带半分平日里的威煞,只是一个父亲对即将远行的儿子的叮嘱。
“去吧。”
他伸出那只曾提三尺青锋、斩将夺旗的大手,却只是轻轻地,为陆瑁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
“回去,好好和凤儿告个别。”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有什么话梗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脾气像我,嘴上要强。但你此去,山高水长,她心里定是舍不得的。多陪陪她,好好跟她说。”
“……告诉她,家里有我。”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陆瑁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要将一座山的力量,都传递到他的身上。
陆瑁只觉得眼眶一热,鼻腔发酸。他知道,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是这位不善言辞的岳父,所能表达的全部情感。
“父亲……”他哽咽着,郑重地躬身一拜,“您放心。”
关羽点了点头,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去。那绿色的锦袍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背影孤傲如松,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回头。
陆瑁望着岳父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绿色消失在街角,才缓缓直起身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向自己的府邸走去。
回家的路,明明是那样的熟悉,此刻却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沉重而又不真实。
他的脑海里,一边是伯父的殷切托付,是西川那广袤的版图,是庞统先生在落凤坡前那张惊愕而不甘的脸;另一边,却是妻子那日渐隆起的腹部,是她夜晚为未出世的孩儿缝制衣物时,灯下那温柔宁静的侧影。
忠与孝,国与家,大义与私情,如同两股洪流,在他的心中激烈地冲撞着。
终于,他推开了家门。
院内静悄悄的。清晨的露水打湿了石阶,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为这宁静的院落平添了几分生机。
他穿过庭院,轻轻推开卧房的门。
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面而来,是妻子身上独有的味道,让他那颗激荡了一夜的心,瞬间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关凤并没有睡。
她只是静静地倚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薄衫,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她手中拿着一件已经初具雏形的婴儿小衣,似乎是在端详,又似乎是在等待。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抬起头,那张酷似其父、英气勃勃的脸上,此刻却满是属于一个妻子的温柔与关切。
“夫君,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凤儿。”陆瑁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怎么还没睡?”
关凤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小衣放在一旁,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指尖轻轻划过他眼下的青黑。
“议事,结束了?”她轻声问道。
“嗯,结束了。”
“是要……打仗了吗?”
陆一愣,随即苦笑。不愧是关羽的女儿,这份敏锐,远超寻常女子。
他点了点头,没有隐瞒:“是。伯父决定,亲率大军,西征益州。”
关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抚在他脸上的手,也停顿了片刻。
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我……”陆瑁觉得喉咙有些发干,那句“我要随军出征”,竟是如此的难以启齿。
关凤却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收回手,为他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
“夫君,渴了吧。”
陆瑁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灼热与愧疚。
“凤儿,我……”
“夫君不必说了。”关凤打断了他,她重新拿起那件婴儿小衣,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针脚,目光低垂,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你是武将,食君之禄,为国征战,本就是分内之事。伯父大业未成,正是需要你们这些肱股之臣的时候。”
她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只是……”她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层水雾,“只是,我原想着,你能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儿出生,能第一个抱抱他……”
一滴泪,终是没能忍住,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悄然滑落,滴落在那件小小的衣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陆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对不起,凤儿……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他无法告诉她,自己此去,不仅仅是为了建功立业,更是为了去逆转一个必将发生的悲剧,为了去拯救她的父亲,拯救这个家,拯救整个蜀汉的未来。
这份沉重的秘密,他只能独自背负。
关凤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任由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良久,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依旧红着。
“夫君,我不怪你。”她看着他,眼神无比认真,“我爹爹常说,大丈夫立于世,当忠义为先。你是他的女婿,是伯安公的儿子,不能坠了父辈的威名。”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柔而坚强的笑容。
“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有爹爹,还有母亲。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等他出生了,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陆瑁看着妻子脸上那故作坚强的笑容,心中既是酸楚,又是骄傲。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
“凤儿,等我回来。”
“我等你。”
公安城外,旌旗蔽日,甲光向日,金戈如林。
五万大军,整装待发。步兵的方阵,如同一块块坚实的磐石,沉默而肃穆;骑兵的队列,则像是一柄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中军旗下,刘备身着金甲,跨坐的卢马之上,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支即将随他开创历史的大军。他的身边,庞统跨坐一匹黑马,手持马鞭,指点江山,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刘封、关平侍立左右,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激动与向往。
前部,老将黄忠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手提一口赤血刀,目光炯炯,仿佛一头不甘老去的猛虎,渴望着新的战场。
后军,魏延身披重铠,神情倨傲,手按腰间长刀,眼神中充满了对功名的渴望与野心。
陆瑁身处中军队列,身着崭新的铠甲,腰悬佩剑,手握梅花枪,心中百感交集。他回头望了一眼公安城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城楼上那道牵挂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舍与牵挂都压在心底,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坚定。
就在大军即将开拔之际,远处的官道上,忽然烟尘大作,一彪人马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戒备!”
魏延在后军大喝一声,士卒们瞬间弓上弦,刀出鞘,气氛为之一紧。
刘备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眯起眼睛,望向那滚滚烟尘。
很快,那彪人马便到了近前。为首一将,翻身下马,快步奔到刘备马前,纳头便拜,声如洪钟。
“罪将廖化,参见主公!”
来人,正是昔日黄巾余部,后来追随关羽,因故失散的廖化。他身后,还跟着数百名衣甲不整、却精神饱满的兵士。
“元俭?”刘备又惊又喜,连忙下马,亲手将他扶起,“你这是……从何而来?”
廖化满面风霜,眼中却带着重逢的喜悦和激动:“罪将自与关将军失散之后,便聚拢旧部,占山为王,只为等待时机,再投主公。近日听闻主公将要西征,特率本部兵马前来,愿为主公帐下一小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备闻言,大喜过望,用力拍着廖化的肩膀,朗声笑道:“元俭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啊!我正愁荆州防务尚有缺漏,你便如天降神兵!此乃天助我也!”
他当即下令:“廖化听令!”
“罪将在!”
“我命你,不必随我西征。你即刻率领本部人马,归于云长麾下,辅佐他镇守荆州,抵御北面曹操!你可愿意?”
廖化一愣当即毫不犹豫地大声应诺:“末将遵命!定不负主公所托!”
刘备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上马,目光扫过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等一众留守的文武,最后,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佩剑,剑锋直指西方!
“全军,出发!”
“万胜!万胜!万胜!”
五万将士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大军开拔,如同一条钢铁巨龙,沿着官道,浩浩荡荡地向着那片未知的、充满了机遇与危险的西川大地,滚滚而去。
大军一路西行,夏日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士卒们的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芒。
行不数程,前方的斥候飞马来报,说前方有一支军队拦住去路,为首大将自称是奉了益州牧刘璋之命,特来迎接。
刘备与庞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
鱼儿,上钩了。
大军缓缓停下,列开阵势。
不多时,只见前方一支约莫五千人的军队,旗帜鲜明,军容整齐。为首一将,远远地便翻身下马,将兵器交给副将,快步跑上前来,在距离刘备数十步开外的地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益州牙将孟达,奉我家主公之命,率精兵五千,在此恭迎皇叔大驾!”
来人,正是孟达。他抬起头,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那份恭敬与谦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
刘备连忙下马,疾走几步,亲手将他扶起,脸上是如沐春风般的亲切笑容。
“子庆将军快快请起!备乃客军,怎敢劳将军行此大礼!”
孟达顺势起身,脸上却依旧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皇叔乃我家主公同宗长兄,又是汉室贵胄,达不过一介末将,此乃应尽之礼。”
他侧过身,指向身后的大军,朗声道:“我家主公听闻皇叔肯发仁义之师,前来相助,欣喜不已。唯恐路途遥远,皇叔军中粮草不济,特命达先运送粮草军械前来,并在此恭候。主公已在涪城备下盛宴,只盼皇叔早日抵达,共商破敌大计!”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刘璋的“诚意”,又将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陆瑁在刘备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孟达。他知道,此人与法正一样,都是张松的同谋,是自己人。但看着他那炉火纯青的演技,陆瑁心中还是不禁暗暗赞叹,此人,确非池中之物。
刘备与孟达又寒暄了几句,便下令两军合为一处,继续向西进发。
孟达带来的五千川兵,与刘备的五万荆州军汇合,声势更加浩大。孟达本人,则与法正一起,陪同在刘备与庞统身边,殷勤地介绍着沿途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俨然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向导。
一切,都进行得无比顺利。
顺利得,就像是一场早已排演好的大戏。
只是,身处戏中的人们,又有几人知道,这场大戏的真正结局,会是何等的波澜壮阔,又会是何等的血腥与悲凉。
陆瑁抬头,看了一眼走在最前方,与刘备谈笑风生的庞统,心中默念。
士元先生,你的第一道关口,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