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汉水两岸,万籁俱寂。连绵的秋雨终于停歇,一轮残月,从厚重的云层中挣扎而出,洒下清冷如霜的辉光。
荆州城,一如既往的平静。高大的城墙上,巡逻的士卒按部就班,城门楼上的灯火,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一切,都和陆瑁“狂傲”的姿态一样,显得松懈而安逸。沿江的烽火台,虽然依旧有人值守,但那些守军的注意力,早已被陆口凌统那每日操练、却章法混乱的“新军”所吸引,只当是一场闹剧来看。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布满芦苇、人迹罕至的幽深支流之中,数十艘伪装成普通商船的快船,正如同水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逆流而上。
船上,没有旗帜,没有号角,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色的寂静。
数千名江东最精锐的死士,尽皆身着白衣,头裹白巾,仿佛一群自冥府而来的勾魂使者。他们口中衔着枚,刀枪用布匹紧紧缠绕,连战马的蹄子,都裹上了厚厚的棉布。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动作——用最快的速度,划动船桨。
船头,吕蒙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他那张“病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de的,是猎手在即将捕获猎物前,那种极度专注与兴奋的光芒。
“都督,”副将丁奉悄声来到他身边,“前方再过十里,便是我们预定的登陆点,孱陵废渡。此地已在江陵上游,完全绕开了陆瑁所有的正面防御。他就算有千里眼,也绝想不到,我们会从他的背后出现!”
吕蒙没有回头,他只是遥望着远处江陵城那模糊的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陆瑁,你看到了吗?这盘棋,我没有走在棋盘上。”他心中默念,“你所有的计算,所有的陷阱,都设在了那块小小的棋盘里。而我,选择了直接来到你的身后。”
他缓缓举起手,所有的船只,都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开始向着那片漆黑的河岸,悄然靠拢。
登陆,无声无息。
集结,迅如鬼魅。
当三千白衣死士,如同从地底冒出一般,悄然站在荆州的土地上时,整个荆州,依旧沉睡在香甜的梦中。
“按计划行事!”吕蒙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丁奉,你率一千人,直扑南郡,联络傅士仁,夺取城池!我,亲率两千人,直捣黄龙,取江陵,擒陆瑁!”
“诺!”
两支白色的死亡洪流,在月光下,向着各自的目标,疾驰而去!
江陵城,将军府。
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
陆瑁端坐在沙盘之前,双目微闭,仿佛已经入定。他的手指,在沙盘上那代表着“孱陵”的位置,轻轻地敲击着,极有规律,如同在计算着什么。
“夫君,您……已经一夜未睡了。”关凤端着一碗参汤,满眼心疼地走了进来。
陆瑁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反而亮得惊人。他没有去接那碗汤,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带着水汽的,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风向,变了。”他轻声说道。
关凤不明所以。
陆瑁却微微一笑,回头道:“凤儿,传我将令。擂鼓,升帐!今夜,我要请全城的将士们,看一场最精彩的大戏。”
与此同时,江陵北门。
吕蒙率领的两千死士,已如鬼魅般,潜伏至城下。
他看着那紧闭的城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按约定,傅士仁早已派人买通了守将,此时城门,应当已经为他们打开。
“都督,情况有变?”身旁的偏将,紧张地问道。
“再等等。”吕蒙沉声道,他相信自己多年的经营。
就在此时,那厚重的城门,竟真的“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守门的小校,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他们招了招手。
“就是现在!杀进去!”吕蒙眼中厉色一闪,不再犹豫!
两千江东死士,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涌入了那黑洞洞的城门!
然而,当他们冲进城门之后,所有人都呆住了。
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守军,不是混乱的街道。
而是一座……空城!
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城内。甬道的两侧,是高高的城墙,墙上,连一个弓箭手的影子都看不到。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整座城的人,都在瞬间蒸发了。
一股极度不安的寒意,瞬间从吕蒙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好!中计了!!”他嘶声大吼,“快撤!全军撤退!!”
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喊出“撤退”的那一刻,他们身后那扇刚刚打开的城门,“轰隆”一声,重重地关上了!紧接着,数道巨大的铁闸,从天而降,彻底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哈哈哈哈……”
一阵清朗而又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声,从前方的城楼之上,传了下来。
吕蒙猛地抬头,只见城楼之上,灯火通明。陆瑁一身白袍,手持羽扇,凭栏而立,在他身旁,关凤一身戎装,手按佩剑,英姿飒爽。
“吕都督,别来无恙否?”陆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道,“这份为你量身定做的大礼——‘瓮中捉鳖’,不知你,可还喜欢?”
吕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他的骄兵之计,陆瑁的骄狂姿态,全都是戏!这是一场骗子与骗子的对决,而对方,显然技高一筹!他以为自己在棋盘之外,却不知自己早已踏入了对方一个更大,更致命的棋盘!
“陆子璋……”吕蒙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是无尽的悔恨与不甘。
“放箭!”
陆瑁手中的羽扇,轻轻挥下。
没有劝降,没有废话。回答吕蒙的,是早已等候在两侧城墙之内,成千上万支,闪烁着死亡寒芒的,冰冷的箭簇!
“咻咻咻咻咻——!”
如同蝗群过境!密集的箭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从天而降,覆盖了这条狭长的甬道!
“举盾!举盾!”江东的将领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但是,太晚了,也太仓促了。在这条无处可躲的死亡通道里,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钢铁的风暴?
惨叫声,瞬间响彻夜空!
无数江东的精锐,还没来得及看清敌人的脸,就被密集的箭矢,射成了刺猬!鲜血,染红了白衣,染红了冰冷的石板路。
一轮箭雨过后,又是第二轮,第三轮!
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江东军被这迎头痛击,彻底打懵,阵型大乱之时。
“咚——!咚咚——!咚咚咚——!”
城内,战鼓之声,如同雷鸣,轰然炸响!
甬道的前方,那扇通往内城的巨大闸门,缓缓升起!
闸门之后,不是刀盾手,也不是长枪兵。
而是一排排,散发着金属冷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战争机器——神臂弩阵!
“放!”
随着一声令下!
“嗡——!”
数百支比手臂还粗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平射而出!
那已经不是箭,那是攻城拔寨的利器!它们轻易地撕碎了江东军前排士卒手中的盾牌,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巨大的惯性,带着一串串的血肉,将整条战线,都打得支离破碎!
“杀——!!”
弩阵之后,才是真正的杀招!
陆瑁亲自培养的,数千名身披重甲的荆州死士,手持斩马长刀与重盾,组成一个个坚不可摧的战斗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向前碾压而来!
“与他们拼了!”吕蒙双目赤红,拔出佩剑,嘶声怒吼。
残存的江东军,爆发出最后的血性,与荆州军,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狭窄的街道,瞬间变成了最残酷的绞肉机!
然而,就在城内陷入惨烈巷战的同时,江东军的后方,那片他们曾经以为安全的旷野之上,传来了一阵阵,让大地都为之颤抖的,雷鸣般的轰响!
“那……那是什么声音?!”一个正在城外负责接应的江东将领,惊恐地望向西方的山林。
只见那片漆黑的山林之中,突然亮起了数千个火把!
火光之下,一面“廖”字大旗,迎风招展!
三千名早已休整待命,人饱马肥的荆州铁骑,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洪荒猛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向着他们,发起了毁灭性的冲锋!
为首一将,正是廖化!他手持大刀,一马当先,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儿郎们!随我踏平江东鼠辈!!”
“杀!!”
战马奔腾,铁蹄如雷!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骑兵,那些负责留守和接应的江东步卒,瞬间崩溃了!他们被那无可匹敌的冲击力,轻易地撕开,冲散,然后,被无情地,一一斩落马下!
廖化的骑兵,如同一把烧红的利刃,切入了黄油。他们没有丝毫的停留,在踏平了城外的留守部队后,直扑刚刚被丁奉攻下的南郡!
江陵城内,战斗已近尾声。
吕蒙和他身边最后的数百名亲兵,被团团包围在中央。他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身上,也多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荆州军缓缓分开一条道路。
陆瑁手持梅花枪,一步步,从人群中走出。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
“吕都督,你输了。”
吕蒙看着他,惨然一笑:“是啊,我输了。我算计了天时,算计了人心,却唯独没有算到,你陆子璋,竟能狠心到,拿整个江陵城,来做这个诱饵!你……你就不怕,玩火自焚吗?!”
“怕。”陆瑁坦然道,“但比起怕,我更知道,对付像你这样的猛虎,任何一丝的仁慈,都是对荆州百万军民,最大的残忍。”
他看着吕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我示弱,是在骄傲自满。错了,那是在告诉你——我要打你了,你快来吧。你以为我抽调兵马,是后方空虚。错了,那是我在清空场地,好腾出地方,来埋葬你!”
“你以为你白衣渡江,是神来之笔。错了,那是我故意留给你的,唯一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至于孱陵……呵呵,那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开胃小菜,真正的盛宴,在这里!”
“你……”吕蒙听着陆瑁这冰冷刺骨的话语,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喷而出!
他指着陆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敬佩,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英雄末路的叹息。
“好……好一个陆子璋!我吕蒙,纵横江东半生,今日,能败在你的手中,不冤!不冤啊!哈哈哈……”
他扔掉手中的剑,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拿下!”陆瑁没有再看他一眼,冷冷地下令。
数名虎背熊腰的校刀手,一拥而上,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江东大都督,死死地按倒在地。
旭日,东升。
金色的阳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这座血流成河的城市。
陆瑁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城外,廖化的骑兵已经夺回了南郡,俘虏了仓皇出逃的丁奉和傅士仁。
一切,都结束了。
他赢了,赢得干脆利落,赢得了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荆州保卫战。
可是,他看着东方,那片属于江东的天空,心中却没有半分的喜悦。
他知道,从这一夜起,孙刘联盟,彻底破裂。
“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国策,被他,亲手,画上了一个血红的,终结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