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那一箭,挟着关平满腔的国仇家恨,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江上的风。
吕据,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在瞬间倒竖起来!
他到底是久经战阵之将,生死关头,身体的本能,快过了大脑的反应。
他猛地一个铁板桥,身子硬生生地向后仰倒。
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嗤啦!
一声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响起。
吕据身后,那杆代表着吕氏荣耀的“吕”字大旗,竟被这一箭,从中撕开,拦腰折断!
断裂的旗杆,带着破碎的旗帜,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江风中,狼狈地抽搐着。
江面上,一片死寂。
所有东吴的士兵,都惊骇地看着城楼上,那个手持长弓,身形如山岳般,巍然不动的身影。
吕据,狼狈地从甲板上爬起来,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里,已经被箭风,擦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羞辱!
他指着城楼,嘴唇哆嗦着,想要破口大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从关平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
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那种眼神在说:你再敢多说一个字,下一箭,穿透的,就是你的喉咙!
“走!”
吕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数十艘楼船,不敢有丝毫停留,仓皇地,调转船头,朝着主力舰队的方向,狼狈逃去。
城楼之上,汉军士卒,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将军威武!”
“大汉威武!”
压抑在他们心头多日的,那种对战争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仿佛都在关平,这惊天一箭之下,被射得烟消云散!
他们的主将,没有被黄金珠宝迷惑!
他们的主将,选择与他们,一同赴死!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鼓舞士气的呢?
关平,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加凝重。
他知道,这一箭射出去,便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接下来,将是不死不休的血战!
马良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道:“坦之,做得好。”
“对付豺狼,便不能有半分的示弱。”
关平,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了远处,那片黑压压的东吴舰队。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城楼。
“全军,上城墙!”
“擂鼓!”
“备战!”
咚!咚!咚!
苍凉而雄浑的战鼓声,从江陵城的四面八方冲天而起。
一面面残破却依旧鲜艳的“汉”字战旗,在城头被高高竖起。
十万汉军将士,手持兵刃,如潮水般涌上了城头。
刀枪如林,甲胄如山!
一股,惨烈而决绝的气势,从这座孤城之中,爆发出来,直面长江之上那支庞大的舰队!
……
东吴,中军旗舰。
一艘,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型楼船之上。
陆逊,一袭白衣,静静地,立于船头。
江风,吹动着他的衣袂,和他手中的,那柄羽扇。
他的身后,朱然、朱恒、丁奉等一众江东名将,皆是,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吕据,狼狈地跑上旗舰单膝跪地。
“大都督!末将……末将有辱使命!那关平,冥顽不灵,他……”
陆逊,没有回头。
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
“起来吧。”
“此事,不怪你。”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远方,那座,在战鼓声中,仿佛苏醒过来的,江陵城。
“关羽,能生出这样的儿子。也算,后继有人了。”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惋惜。
“只可惜,他选错了,效忠的对象。”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众将。
“诱降不成,反被其辱。各位将军,现在,心中,可还有,半分的侥幸?”
众将,齐齐低头,拱手道:“末将,不敢!”
“好。”
陆逊,点了点头。
“既然,他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死战。那我们,就成全他。”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足以将这长江,都彻底煮沸的,恐怖杀机!
“传我将令!”
“前军,朱恒!”
“在!”朱恒应声出列。
“命你率领艨艟斗舰五百艘,即刻,发动攻击!给我,不停地,用投石车和火箭,覆盖江陵城的南面城墙!我要让那里的每一寸砖石,都燃烧起来!”
“中军,朱然!”
“在!”
“命你率领楼船主力,封锁江面!以水寨,围困江陵!断绝其,一切水路!”
“后军,丁奉!”
“在!”
“命你,率领三万精锐步卒,于对岸扎营,构筑壁垒,防备蜀军,从陆上突围!”
“吕据!”
“末将在!”
“你,率领一万水师,沿江而上,去告诉那公安城的霍峻,我给他的,是和关平一样的条件。若他识时务,便开城。若他也想学关平当英雄……”
陆逊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你就把他的人头给我带回来!”
一道道军令清晰而冷酷。
整个东吴的战争机器,被轰然启动!
“大都督!”
一直沉默的朱然,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我军十万为何不四面围攻,一鼓作气,将其拿下?反而,只攻其南门一面?”
陆逊,笑了。
他走到舆图前,指着江陵城。
陆逊,笑了。
他走到舆图前,指着江陵城那四四方方的轮廓。
“义封,你来看。”
“江陵城,四面坚固。若我军,分兵四面围攻,看似声势浩大,实则,犯了兵家大忌。”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划过。
“其一,分散兵力。我军虽有十万,但分摊到四面城墙,每一面的攻击力度,都会大打折扣。关平,便可从容调动城中守军,哪里吃紧,便增援哪里。如此一来,攻城,便会变成一场,无休无止的添油战术,正中其下怀。”
朱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二,亦是攻心。”
陆逊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智慧。
“狗急了,尚且跳墙。人被逼到了绝路,爆发出的能量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若四面合围,不留一丝生路。城中十万汉军,便会抱着必死之心,与我军血战到底。哪怕我们,最终能攻下城池,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伤亡惨重。”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面向长江的南城墙上。
“所以我,只攻其一面。”
“我要将我军最强的火力,最精锐的士卒,全部集中在这一点上!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如此一来,关平为了守住南城,就必须将他手中最精良的兵马,同样集中到南城墙上来。这就将一场复杂的攻防战,变成了一场简单明了的力量对决。”
他抬起头,看着众将。
“而在力量上,我们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更重要的是……”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围三阙一。给他留下东、西、北三面生路。你说城中的守军会怎么想?”
朱然瞬间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都督,高明!”
“他们会想,我们主攻方向在南面,其他三面防守松懈,是他们逃生的希望所在!”
“如此一来,军心便散了!”
“守城的决心,便不再是铁板一块!总会有人在绝望之时想着从别的城门突围逃跑!”
陆逊抚掌而笑。
“没错。”
“我要的就是他们心存幻想。我要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南城的防线,被我军,一点一点地,撕开,碾碎!看着他们的同袍,一批一批地惨死在城头!让他们在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中,等待着那最后一根稻草的降临。”
“而那三面‘生路’……”
陆逊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就是要等他们,士气崩溃,夺路而逃之时,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我要的,不是一座,堆满了我江东健儿尸骨的江陵城。我要的,是一场,干脆利落的,全歼!”
嘶——!
旗舰之上,所有的东吴将领,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
太可怕了。
这位看似文弱的大都督,其用兵之心竟是如此的狠辣!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攻城了。这是诛心!他要将江陵城中,那十万汉军的骨头和意志,一同碾得粉碎!
……
“咚!咚!咚!”
东吴的战鼓声,如同沉闷的雷霆,在江面上滚滚而来。
五百艘艨蟉斗舰,排成一个巨大的半月形阵势逼近了江陵南城。
那些战船,体积不大,却异常灵活。
船头之上,都架设着巨大的投石车,以及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巨型弩炮。
“来了!”
城楼上,关平握紧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
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放——!”
随着,东吴阵中一声令下。
遮天蔽日的,石弹和巨箭呼啸而来!
那不是寻常的攻击。
每一颗石弹都用黑油浸泡过,外面裹着浸满油脂的麻布。
在投射出去的瞬间便被点燃!每一支巨箭的箭头都绑着燃烧的火罐!
一时间,整个天空,仿佛都被这成百上千的火球所点燃!
它们拖着长长的黑色的浓烟,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如同一场末日降临的流星火雨,狠狠地砸向了江陵城的南墙!
轰!轰!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连绵不绝!
坚固的城墙,在这恐怖的饱和式打击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燃烧的猛火油,四处飞溅。
沾到人身上,便如同附骨之疽,任你如何扑打,都无法熄灭,只会将人活活烧成一具焦黑的枯骨!
城墙之上,瞬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惨叫声,哀嚎声,兵器撞击声,巨石滚落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稳住!”
“不要乱!”
“举起盾牌!躲到城墙后面去!”
关平,挥舞着大刀,虎吼连连。
他的亲卫,举着巨大的铁盾,护在他的身前。
一块燃烧的巨石,擦着他的头盔,飞了过去,重重地砸在他身后的望楼上。
轰然一声巨响,整座望楼被炸得四分五裂,木屑与火冲天而起!
“灭火!快灭火!”
“把伤员,抬下去!”
汉军的将士们,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
他们冒着箭雨和火球,扑灭火焰,抢救伤员,将滚木礌石,推下城墙,进行着徒劳的反击。
然而,他们的反击,对于远在江面上的东吴舰队而言,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的屠杀。
马良脸色惨白地,躲在一处垛口后,他的声音因为烟熏火燎变得嘶哑。
“坦之!这是陆逊的计策!”
“他要用绝对的远程优势,耗尽我们的守城器械,磨光我们的士气!”
“我们不能这样被动挨打!”
关平一刀将一支射到面前的火箭劈成两半。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面上,那艘巨大的中军旗舰。
他知道陆逊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当然知道!”关平,怒吼道。“可我们,能怎么办?!我们的船,没有他们的大!我们的投石车,没有他们的远!我们,够不着他们!”
是啊。够不着。这,就是,最令人绝望的现实。你空有一腔热血,却连,敌人的衣角,都摸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士兵,被一片一片地,屠戮。
“坦之!”马良抓住他的手臂,“冷静!你越是愤怒,就越是中了陆逊的计!他就是要激怒你!”
“他算准了,你我皆是血性之人,受不了这种屈辱。很有可能会头脑一热打开城门率军出击!”
“可一旦我们,离开城墙的庇护,到了江滩上那更是死路一条!”
关平,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一个即将爆炸的风箱。
他当然知道,不能出城。
可是这股,憋屈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
“传令下去!”
关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血色的冷静。
“所有弓箭手,节省羽箭!”
“投石车,停止攻击!”
“所有士兵,三人一组!一人观察,两人休息!轮番值守!”
“告诉弟兄们!”
他的声音传遍了这片燃烧的城墙。“东吴鼠辈,就只有这点,隔靴搔痒的本事了!他们,不敢登城!他们,怕死!只要,我们能撑过去!等到他们,石头用光了,火箭射完了!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他的话,简单,粗暴。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那些,在火焰与死亡中,苦苦挣扎的士兵心中。汉军的士气,稍稍,稳定了一些。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陆逊的决心。也低估了,东吴为这一战所做的准备。这场堪称恐怖的无差别轰炸,整整持续了一天!从清晨到黄昏。江面上,运送石弹和火油的补给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仿佛,他们的箭矢和石弹,是无穷无尽的。
当夜幕,降临之时。整个江陵南城,已经面目全非。城墙,被熏得一片焦黑。城楼,早已坍塌。墙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有的地方,甚至已经露出了里面的夯土。城墙之下,汉军将士的尸体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的味道。幸存的士兵,一个个灰头土脸、筋疲力尽。
他们麻木地靠在墙垛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关平,依旧站在城楼上,他已经站了一天了。他的铠甲,被熏黑了。他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和血污。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像一头,受伤的,濒死的,却不肯屈服的,孤狼。
马良,端来一碗热粥。“坦之,吃点东西吧。”
关平没有接,他只是望着江面上,那渐渐亮起的无数火把。
东吴的舰队,没有退。他们就停在那里。像一群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鬣狗。
“马叔。”关平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你说,我们能撑到妹夫回来吗?”
这个问题,让马良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知道。
关中战场,同样凶险万分。
中都护,自身都难保。
又如何,能指望他来解荆州之围?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
他必须给眼前这个,已经绷紧到了极限的荆州牧一点希望。
“能。”
马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肯定的语气说道。
“一定能。”
“子璋,算无遗策。他绝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
关平,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啊。”
“他,不会的。”
就在这时,江面上,东吴的战鼓声,再次,毫无征兆地,擂响了!
咚!咚!咚!
比白天,更加,急促!
更加,狂暴!
城头,所有幸存的汉军,都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
“他们要夜袭?!”
关平和马良,同时朝着江面望去。
只见,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东吴的舰队动了!
不是,艨艟斗舰。
而是,那些更为庞大的主战楼船!
它们,像一座座移动的山峦,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地逼近了伤痕累累的江陵城!
而在那些楼船的甲板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手持长梯和钩索的东吴精锐!
“不好!”
马良失声惊呼。
“陆逊他……他要强行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