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已成绝地。
最后一捧炒面,三日前便已成了百人分食的清汤。最后一匹战马,昨夜也已卸下鞍鞯,化作了三千将士腹中,仅有的一丝暖意。
山风,刮过一张张蜡黄而干裂的脸,如同刀子。士兵们,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眼窝深陷,身上的甲胄,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去驱赶脸上,那恼人的苍蝇。
他们,像一群,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活尸。
但,他们的眼睛里,还有火。
那是,被饥饿和绝望,淬炼了无数遍之后,剩下的一点不屈的倔强的狼性的火苗。
山顶,帅帐早已拆除,只剩下一面残破的“汉”字大旗,在风中固执地飘扬。
大旗之下,庞统拄着剑缓缓站了起来。
他那身华丽的锦袍,早已成了布条。那张素来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丑脸上,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出血。他瘦得几乎脱了相。
唯独那双狭长的凤眼,在这一刻却亮得如同两颗即将燃尽的寒星。
他环视着他麾下这仅存的四千残兵。
“弟兄们。”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我庞士元,对不住你们。跟着我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打过一场胜仗,到头来还要饿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庞统,笑了。那笑容,牵动着他干裂的嘴唇,显得狰狞而又悲壮。
“不过!”
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山下那连绵不绝的魏军营寨!
“我们是男人!是大汉的兵!”
“就算是死,我们也不能像待宰的猪羊一样死在这山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士兵的耳边!
“趁着我们,还有力气下山!趁着我们还能挥得动刀!”
“随我下去!”
“就算是死也要从邓艾那厮的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
“吼——!”
一声压抑了半月之久的,压抑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四千个干涸的喉咙里,同时爆发!
那一瞬间,这群饿得奄奄一息的“活尸”,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
他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他们,握紧了手中那早已卷刃的兵器。
他们,将头盔上的红缨重新扶正。
他们,用满是泥污的手擦了擦脸上那早已风干的血迹。
然后,他们跟随着那面残破的“汉”字大旗,义无反顾地朝着山下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
山下,魏军中军大帐。
邓艾,正跪坐在舆图前,手中,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纹丝不动。
他,在等。
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
他知道,山上的猎物,已经到了极限。他甚至能想象出,他们在啃食树皮,在喝着泥水时那绝望的模样。
“将……将军!”一名副将掀开帐帘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一丝惊恐与兴奋,“山……山上的蜀军,冲下来了!”
邓艾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只是缓缓地将手中的那枚棋子落在了代表着崤山主峰的位置上。
“啪嗒。”
清脆的落子声,仿佛是敲响了那四千蜀军的丧钟。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前军,弓弩手,准备。中军,长枪兵结阵。后军,刀盾手压上。告诉弟兄们,不……不必留手。给……给蜀军一个体面的结局。”
“诺!”
……
冲锋,并不壮烈。
甚至,有些可笑。
那不是,排山倒海的铁流。而是一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饿殍,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从山上滚落下来。
很多人,还没冲到一半,便因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更多的人,跑得东倒西歪阵型早已不成阵型。
然而,在魏军的眼中,这支“乞丐”般的军队,却比任何精锐都更让他们心惊胆寒!
因为,他们的眼睛!
那四千双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的眼睛!
“放箭!”
随着邓艾的军令下达,魏军阵中万箭齐发!
遮天蔽日的箭雨,如同一片黑色的死亡阴云,兜头盖脸地罩向了那支毫无防护的蜀军!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又密集。
冲在最前面的蜀军士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们甚至没有力气举起盾牌。
很多人,身中数箭,却依旧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嘶吼着向前爬行!
“杀——!”
庞统,一马当先!
他手中的长剑,早已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支撑着自己不要从马背上掉下去!
“顶住!”
“结阵!”
魏军的前排,数千名长枪兵,迅速结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丛林!
雪亮的枪尖,在阳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芒,对准了那即将到来的血肉之躯!
“轰!”
终于两股洪流,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巨响。
只有令人牙酸的,血肉被撕裂的声音!
蜀军的士卒,用他们那早已被饥饿掏空了的身体,疯狂地撞向了那片死亡的枪林!
他们的刀砍在魏军厚实的甲胄上,只能发出一声无力的脆响。
而魏军的长枪,却能轻易地洞穿他们,那脆弱的如同纸糊一般的身体!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一个年轻的蜀军士卒,被三杆长枪同时贯穿了胸膛。他临死前,却死死地抱住了一名魏军的枪杆,张开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咬在了那名魏军持枪的手臂上!
“啊——!”
凄厉的惨叫,不是来自那名蜀军,而是来自那名全副武装的魏军!
血,染红了枪林。
庞统的战马,终于在一声悲鸣中,被数杆长枪,刺穿了身体轰然倒地。
庞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只穿着铁靴的大脚,却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背上。
“庞统!”
一名魏军校尉,居高临下地,用枪尖指着他的头颅,脸上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
“你,死期到了!”
庞统抬起头。
他看着周围,那些还在徒劳地,奋力厮杀却一个接一个倒下的身影。
他看着那名校尉,脸上那得意的狞笑。
他笑了。
“是啊……”他喃喃地说道,“是该结束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
“咚!”
“咚!”
“咚!咚!咚!”
一阵沉闷的如同远古巨兽心跳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魏军的后方遥遥传来!大地开始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极富节奏的频率,震动了起来!
“嗯?”
那名踩着庞统的魏军校尉,疑惑地回头望去。
所有正在厮杀的士兵,无论是蜀军,还是魏军,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是什么声音?
是……战鼓?
不对!
那不是战鼓!
那是……是……成千上万的铁蹄,以一种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击着大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
中军帐前,邓艾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霍然起身,冲出大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一面巨大得如同乌云般的皂黑色大旗,正从那漫天烟尘之中缓缓升起!
旗帜上,一个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斗大的“张”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当它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看到它的魏军士卒,都感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彻骨寒意!
“张……张飞?!”
邓艾的嘴唇,哆嗦着,吐出了这个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名字!
他怎么会在这里?!
武关!
他攻破了武关?!
这……这怎么可能?!
就在邓艾,心神巨震的瞬间!
一声不似人类的,足以震裂山川的,狂暴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从那烟尘之中轰然炸响!
“燕人张翼德在此——!”
“谁敢,与我一战!!”
“吼——!”
随着这声咆哮,数万名身披黑色重甲,头戴黑色铁盔,手持黑色长枪的汉军锐士,如同一股黑色的无可阻挡的死亡浪潮,从地平线上汹涌而出!
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
他们的气势,排山倒海!
他们就是一群,出笼的猛虎!
而冲在这股黑色浪潮最前端的,是一个骑着乌骓马,手持丈八蛇矛,如同魔神降世般的魁梧身影!
“杀——!”
张飞豹眼圆睁须发皆张!
“轰隆隆!”
黑色的铁流,狠狠地撞进了魏军那猝不及防的后阵!
那不是,战斗。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丈八蛇矛,在张飞的手中,化作了一条择人而噬的黑色蛟龙!
矛锋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下飞溅!
根本,无人能挡!
甚至,没有人敢直视他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豹眼!
魏军的后阵,瞬间崩溃了!
踩着庞统的那名魏军校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他哪里还顾得上,脚下的这个半死不活的“凤雏”?
他转身,就想跑!
然而一只,沾满了血污的手,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是庞统!
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那双本已暗淡下去的凤眼,在看到那面“张”字大旗的瞬间,重新燃起了生的光芒!
“你……”他看着那名校尉,咧开嘴笑了。
“你,跑不掉了。”
“滚开!”
那校尉,惊恐地一脚将庞统踢开!
但他,仅仅跑出两步!
一道比他奔跑的速度,快了百倍的黑色的影子,便已到了他的面前!
是张飞!
他竟在万军之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企图对庞统下杀手的校尉!
“欺负士元?”
张飞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
那校尉,只觉得眼前一黑。
丈八蛇矛,如同一根顶天立地的黑色铁柱,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当头砸下!
“噗——!”
没有惨叫。
那名校尉,连同他身上的铠甲,被这一矛硬生生地砸成了一滩,无法分辨形状的肉泥!
“翼德……”
庞统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背影,嘴唇哆嗦着吐出了二个字。
眼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
山坡之上。
另一支,数千人的汉军悄然出现。
为首的正是陆瑁。
他没有参与冲锋,只是冷静地注视着整个战场。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左翼,包抄。右翼,截断。不必恋战,将魏军给我往西赶!”
“诺!”
随着陆瑁的军令下达,这支生力军,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已经陷入混乱的魏军阵型!
……
中军帐前。
邓艾,面如死灰。
他看着,自己那被从中间硬生生凿穿已然阵脚大乱的军队。
他看着,那个在万军之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的黑色魔神。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庞统的每一步棋。
却唯独没有算到,这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天兵!
“将……将军!我们快顶不住了!”
“撤吧!”
副将们惊恐地哀求着。
邓艾闭上了眼睛,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着指甲,早已嵌入了掌心。许久,他才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撤……”
“鸣金,收兵!”
“当!当!当!当!”
凄厉的鸣金声,响彻了整个战场。
早已被张飞,杀得胆寒心裂的魏军,如蒙大赦丢盔弃甲掉头便跑!
张飞,还想再追。
一个声音却及时地制止了他。
“三叔,穷寇莫追。”
陆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张飞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脚步,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已经吓破了胆的魏军不屑地“呸”了一口。
“他娘的!一群软蛋!”
陆瑁,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遥遥地望向了魏军中军大帐前,那个正被亲兵护送着狼狈离去的身影。
虽然,隔得很远。
但他依旧能感受到,那道同样投向自己的冰冷的不甘的视线。
陆瑁,知道。
这一战,他们虽然胜了。
但他们与邓艾的,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