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自武关而出,一路向西,卷起的烟尘,仿佛一条永不中断的黄龙。
信使不止一人,他们是一个接力的小队。每过一个驿站,便换上一匹早已备好的、正当巅峰的战马。他们不吃不喝,人与马仿佛都燃烧着生命,只为一个目标——长安。
最后一段路的信使,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被风沙割出道道血痕。他趴在马背上,只靠着顽强的意志,才没有让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怀里,揣着那个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消息。
当长安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年轻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
“武关急报——!!”
那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却带着一股穿透一切的凄厉。
城门的守军,看到那匹快要跑死的战马和马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不敢有丝毫怠慢。城门中门大开,一条生命的通道,瞬间为他清空。
他一路冲进了皇城,在丞相府门前,战马悲鸣一声,口吐白沫,轰然倒地。而那年轻人,则连滚带爬地冲向府门,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那根用蜡封死的竹筒,高高举起。
“荆州牧关平……战死……江陵……城破……”
说完这几个字,他双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长安,丞相府。
夜已深。
诸葛亮依旧坐在书案前,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文。油灯的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背后的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长史杨仪,手捧着那个来自武关的竹筒,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丞相。”
诸葛亮抬起头,看到杨仪的神情,和那个非同寻常的竹筒时,他的心便猛地一沉。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杨仪将竹筒递上。
诸葛亮接过,缓缓地剥开了上面的蜡封。
他抽出里面的丝帛展开。
上面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行由马良亲笔所书,字迹却因书写者的悲痛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血书。
“江陵城破,坦之战死,臣……有罪。”
诸葛亮手中的狼毫笔,因为主人瞬间失神而脱手,掉落在书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一滴浓黑的墨汁,溅落在他面前那副巨大的地图上。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江陵”的位置,迅速晕开,像一朵盛开的、绝望的黑色花朵。
诸葛亮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杨仪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跟在丞相身边多年,从未见过丞相如此失态。他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正压抑着何等恐怖的风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诸葛亮才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云长……”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愧疚和痛惜。
“丞相,节哀。”杨仪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诸葛亮没有回应。
他又坐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泪水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重新拿起一支笔,铺开一张新的白纸。
他的手,稳如磐石。
“传令。”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甚至比往常更加冷静。
“命魏延、张苞部,死守武关和东三郡,稳固防线。”
“命姜维,依托荆南地形,执行‘十六字方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将孙曹联军死死拖在荆南,为我军争取时间。”
“拟国诏,追封关平为‘忠孝侯’,其功绩,昭告天下,传唱后世。”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而迅速地发出,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拖沓。
仿佛刚才那个流泪的,不是他。
杨仪一一记下,心中却泛起一阵寒意。他知道,丞相已经将所有的悲伤,都转化成了最冷酷的理智和最可怕的杀意。
当杨仪领命退下后,诸葛亮站起身,披上外衣。
“备车,进宫。”
未央宫。
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当刘禅听到诸葛亮带来的噩耗时,这位年轻的天子,整个人都傻了。
他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美酒和琉璃碎片洒了一地。
“相父……你……你说的,是真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臣不敢欺君。”诸葛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坦之哥他……”刘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他怎么就……”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沉默寡言,却会在自己被父皇责骂时,偷偷塞给自己一块糖的关家大哥。
他想起了出征前,关平送来信件。
“陛下放心,臣在,荆州在!”
言犹在耳,人却已经化作了冰冷的尸骨。
刘禅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嚎啕大哭。他哭得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荆州丢了,大将死了,他这个皇帝,该怎么办?
诸葛亮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他哭。
他没有去安慰,也没有去劝解。
因为他知道,皇帝也需要宣泄。大汉,也需要一场宣泄。
哭了许久,刘禅才渐渐止住哭声,他抬起那张泪痕斑斑的脸,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诸...
他抬起那张泪痕斑斑的脸,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诸葛亮。
“相父,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诸葛亮躬身一揖,声音沉稳如山,仿佛能定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陛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坦之用他的血,为我们赢得了时间,也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臣,已经拟好了应对之策。接下来,大汉需要一场国丧,来哀悼我们的英雄。也需要一场变革,来磨砺我们的刀锋。”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了遥远的东方。
“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它只是,刚刚开始。”
这一夜,长安城,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那雪,下得很大,很大。
仿佛,是要为那远在江陵的忠魂,披上一件干净的素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