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吹拂着陆瑁的白衣。他站在江陵残破的城楼上,俯瞰着这座劫后余生的城市。城内,是数不清的伤兵营,药草的气味与死亡的腐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城外,是绵延数里的大坑,无数的汉家儿郎,就在那里,被草草掩埋,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他赢了。
曹休大军损失惨重,孙权折损数万精锐。可陆瑁的心,却比这江陵的冬日还要冰冷。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就是这双手,在沙盘上轻轻一划,便让十几万鲜活的生命,化作了泥土。他想起了姜维在汇报伤亡时,那双通红却强忍着泪水的眼睛;想起了廖化被抬下战场时,那出气多入气少的惨状;想起了那些在伤兵营里,因为缺少药材而痛苦呻吟,最终在绝望中死去的年轻士兵。
他们的脸,他们的嘶吼,他们的遗言,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地凌迟着他的内心。
“痴儿,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非一人之力所能逆转。你可改小势,不可改大势……”
师父的话,如同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是啊,他改变了刘禅的命运,改变了关羽的命运,改变了大汉的国运,让这面本该倾颓的旗帜,重新在长安城头高高飘扬。
可这,终究只是“小势”。
三分天下的“大势”,却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无论他如何左冲右突,如何奋力挣扎,最终还是被牢牢地困在了原地。
大汉,始终无法走出那统一天下的,最关键的一步。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手中这柄无往不利的剑,是否真的能斩开这乱世的迷雾。
“大司马。”
一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瑁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除了姜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登上这孤寂的城楼。
姜维缓缓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荆州军团,阵亡三万一千六百人,重伤一万两千人,轻伤者不计其数。魏延军团和关兴所部也死伤过半。”姜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廖化将军……醒了,但废了一只手臂。”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国库送来的最后一批粮草,只够全军一月之用。江陵、公安两城的府库,早已空虚。若再战,不出两月,大军……将不战自溃。”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陆瑁的心上。
“伯约,”陆瑁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此战,罪在我。”
姜维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大司马。将士们都知道,若非您,荆州早已沦陷,他们连为家人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陆瑁自嘲地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苦涩,“用十万人的性命,换来一座残破的江陵,换来一个更加虚弱的天下,这也叫死得其所吗?”
他转过身,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脆弱的眼神看着姜维:“伯约,我累了。我以为,只要我们比敌人更聪明,更勇敢,我们就能赢。可我错了。这场战争,没有赢家。我们就像三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互相撕咬,直到流光最后一滴血。而笼子外面,是那些真正渴望和平的百姓,在绝望地看着我们。”
姜维的心,被陆瑁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深刺痛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司马。在他心中,陆瑁永远是那个算无遗策、冷静如冰的智者,是汉室复兴的擎天之柱。可现在,这根柱子,似乎也出现了裂痕。
“那……我们该怎么办?”姜维艰难地问道。
陆瑁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望向远方,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云雾,仿佛看到了整个天下。他看到了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荆州百姓,看到了在田间辛勤耕作的关中农民,看到了在北方,同样在舔舐伤口的曹魏,在江东,同样在哀悼亡魂的东吴。
天下,需要喘息。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不能再打了。”
“至少,现在不能再打了。”
他眼中那丝迷茫与痛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坚定的光芒。那不是战胜敌人的光,而是……看清道路的光。
“我一直在想,如何用手中的剑,去斩断这个乱世。现在我明白了,当天下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最锋利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时间。”
“时间?”姜维不解。
“对,时间。”陆瑁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曹魏经此大败,曹叡必然震怒,但国力大损,他短期内再也无力南征,但是曹魏再次得到了襄阳,使得魏都洛阳不在暴露在我们铁蹄下。孙权同样损失惨重,并且对我大汉的实力,有了全新的、恐惧的认识。他现在最怕的,是我们会不顾一切地顺江而下,直取建业。”
“这个天下,打出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的……血腥的平衡。”
“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陆瑁转身,走下城楼。姜维紧随其后。
“传我将令!”陆瑁的声音,在空旷的城道中回响,不再有之前的疲惫,而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其一,以大司马府名义,上奏天子。详述江陵之战全过程,不夸大战果,不隐瞒伤亡。并奏请陛下,罢黜我大司马之职,以慰天下,以安亡魂。”
“什么?!”姜维大惊失色,“大司马,万万不可!此战若无您,后果不堪设想!您若罢职,军心民心,必将大乱!”
“我意已决。”陆瑁摆了摆手,眼神坚定,“我需要一个姿态,一个告诉天下人,告诉曹叡,告诉孙权,我大汉虽胜,却也痛彻心扉,无意再战的姿态。我需要用我的官职,去换取天下最宝贵的东西——休养生息的时间。”
姜维瞬间明白了。这是以退为进!是以一人之身,为国谋势!
“其二,”陆瑁继续说道,“命季常即刻在荆南四郡,推行‘均田安民令’。所有战死将士的家属,分得双倍田亩,免税三年!所有荆州流民,凡愿归附者,皆分田分地,官府提供农具、种子!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跟着大汉,有地种,有饭吃,有希望!”
“其三,命文长率军立即返回武关,并且尽量征兵恢复兵力。”
“其四……”陆瑁顿了顿,说出了最令人震惊的一道命令,“备一份厚礼,派一名使者……去建业。”
“去建业?!”姜维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要去见孙权?”
“对。”陆瑁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不是去求和,也不是去示威。而是去……吊唁。”
“吊唁?”
“吊唁在此战中死去的东吴将士。”陆瑁缓缓道,“并送上一封我的亲笔信。告诉孙权,江夏,我可以随时来取。但现在,我不想取。汉吴相争,只会让北方的曹魏坐收渔利。我提议,以江夏为界,十年之内,汉吴互不侵犯。让他,也去问问他手下的文武,问问江东的百姓,他们是否还想再打一场‘江陵之战’。”
姜维彻底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陆瑁要做什么了。
他要用一场辉煌的胜利,作为谈判的筹码。
他要用主动的退让和自请罢黜的姿态,来麻痹敌人。
他要用最实在的惠民政策,来收拢人心,积蓄国力。
他要用一纸盟约,来稳住最不可测的江东,从而让大汉可以集中精力,休养生命,应对北方真正的强敌。
他手中的剑,并未放下。
只是从一把浴血的兵刃,变成了一支运筹帷幄的笔,一柄丈量天下的尺。
他没有被“大势”击垮。
他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去顺应“大势”,去积蓄力量,直到有朝一日,能将这所谓的“大势”,一举冲破!
看着陆瑁那重新变得挺拔的背影,姜维心中的所有迷茫与痛苦,都化作了深深的敬佩与炽热的希望。
他知道,战争,或许暂时结束了。
但大汉一统天下的脚步,从未停歇。
只是,换了一条更艰难,也更光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