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瑁转身,回到房内。
刘禅依旧伏在床边,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陆瑁没有去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许久,刘禅的哭声渐歇,他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陆瑁,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大哥……相父他……就这么走了……”
“陛下。”陆瑁的声音,平静无波,“人死不能复生。但丞相留下的,是整个大汉。您若就此颓靡,如何对得起丞相的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先帝的托付?”
刘禅身子一颤,仿佛被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陆瑁,看着这个父皇和相父都无比信赖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站起,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亮。
“大哥说的是……朕,不能倒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都压进胸膛,“接下来,该如何?朕,都听大哥的。”
陆瑁的目光,落在那张安详的睡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探的哀伤。
“第一,为丞相治丧。”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开始为这艘刚刚失去了舵手的巨轮,重新设定航向。
“陛下,可命大司马与尚书令主理丧仪。但此事,需依礼,也需从权。”
当夜,丞相正寝之内,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
依古礼,行“初终”。
蒋琬端着一盘新絮的丝绵,手微微颤抖着,走到了床榻之前。他跪下身,将那蓬松洁白的“纩”,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诸葛亮的鼻息之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刘禅、陆瑁、费祎,以及闻讯赶来的,丞相夫人黄月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那轻若无物的丝绵,纹丝不动。
一息。
两息。
三息。
蒋琬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手中的铜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相父——!”
刘禅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哀嚎。
“哇”的一声,积压在所有人胸口的悲恸,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正寝之内,哭声震天。
陆瑁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资格放声痛哭了。
哭声稍歇,陆瑁睁开眼,对着已经哭得瘫软,由侍女搀扶着的黄月英,深深一揖:“夫人,节哀。”
黄月英,这位传说中才智不输其夫的女子,此刻面色惨白如纸,但她的眼神,却依旧保持着一丝清明。她看着陆瑁,微微颔首,声音沙哑:“有劳子璋了。”
“陛下,”陆瑁转向刘禅,“请降旨,依礼,为丞相招魂。”
半个时辰后,丞相府最高的角楼之上。
一名太祝官,身着玄色礼服,双手高高举着一件衣物——那是诸葛亮生前在朝会时,最常穿的一件朝服。
他面朝北方,那是古人认为魂魄归去的方向,用一种悠扬而悲怆的声调,高声呼喊:
“惟延熙三年秋,大汉丞相武乡侯,讳亮,字孔明,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一声声的呼唤,穿透夜幕,回荡在成都清冷的夜空里。街道上,无数被惊醒的百姓,走出家门,朝着丞相府的方向,跪倒在地,无声地啜泣。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悲怆的招魂声,像一把钝刀,割着每一个人的心。
魂,终究是没有归来。
接下来,是“小敛”。
费祎亲自监督,侍者们用一套崭新的布单,将丞相的遗体,一层层地包裹起来。随后,将遗体请下床榻,停于正寝南窗之下,头朝东。
费祎从漆盘中,拿起一枚象牙制成的角柶,轻轻撑开诸葛亮的口腔,谓之“楔齿”。又取来一方小巧的燕几,稳稳地抵住他的双足,谓之“缀足”。
最后,覆盖上华美的殓衾。
做完这一切,费祎直起身,看着那安详的遗体,这位一向以圆滑示人的尚书令,此刻却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陆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些繁琐而庄重的礼仪,与其说是给逝者,不如说是给生者。它们用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感,逼迫着每一个人去接受:那个擎天之人,真的走了。
次日清晨。
哀诏明发天下。
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汉,都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悲哀之中。
白幡,挂满了成都的每一条街道。百姓们自发地停止了娱乐,商铺歇业,学童停课。城中,除了风声,便只剩下隐隐约的哭声。
朝堂之上,刘禅一身素服,端坐于龙椅,神情肃穆。
他亲自宣读了早已拟好的诏书。
“……朕闻人生有死,道理之常。然,丞相匡扶汉室,功盖寰宇,其德其才,万世景仰。今不幸薨逝,朕心悲恸,如失左右手……”
“……兹追谥丞相为‘忠武侯’,以彰其忠,以表其武。忠于国,武于贼,善善恶恶,无有逾言。魂而有灵,嘉兹宠荣!”
忠武侯!
殿下,百官跪伏于地,泣不成声。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
陆瑁站在百官之首,听着那熟悉的谥号,心中百感交集。
历史的轨迹,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有些东西,终究是殊途同归。
忠武,这两个字,丞相当之无愧。
丧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吊唁的使者从四面八方涌来。
曹魏和东吴的使者,也到了。他们带来了各自君主的亲笔吊唁信,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仿佛失去的不是敌人,而是挚友。
陆瑁代表刘禅,接见了他们。
他没有多言,只是平静地听着他们念完吊唁词,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劳二位远来。国丧期间,不便宴饮,还请见谅。”
那平静的语气,比任何威吓都更具分量。
两名使者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得脊背发凉,客套了几句后,便匆匆告辞。
他们要立刻回去禀报君主:蜀汉,没有乱。那个陆瑁,比传闻中,还要可怕。
处理完这些纷杂的外事,陆瑁终于有时间,去做一件他早就该做的事。
他走进了丞相府的内院。
这里,比前院更加寂静。
黄月英一身重孝,正坐在堂中,她的面前,摆着一个针线篮子,似乎在缝制着什么。
在她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同样厚重的孝服,正跪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长得眉清目秀,但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他就是诸葛瞻。
看到陆瑁进来,黄月英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缓缓站起。
“子璋。”
“夫人。”陆瑁还了一礼,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
“瞻儿,这位是陆瑁字子璋,你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快,过来见礼。”黄月英轻声说道。
诸葛瞻抬起头,看了陆瑁一眼,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与戒备。他站起身,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见过……陆伯父。”
陆瑁没有在意他的无礼。
一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少年,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你不能要求他彬彬有礼。
“夫人,”陆瑁看向黄月英,“丞相临终前,曾与我提及瞻儿。他……放心不下。”
黄月英的眼圈,瞬间红了。她转过头,拭去泪水,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夫君一生为国,于家事,多有亏欠。瞻儿自幼,便少有父亲陪伴。如今……”她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夫人若信得过瑁,”陆瑁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坚定,“请将瞻儿,交由我来抚养。”
黄月英和诸葛瞻,都愣住了。
“这……如何使得?”黄月英惊道,“陆牧伯如今总揽国事,日理万机,怎可再为此等家事分心?”
“丞相于我,亦师亦友,更有托孤之义。他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陆瑁的目光,转向诸葛瞻,“瞻儿在我府中,读书习武,与我儿一同成长,总好过一人在此,孤单寂寥。”
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也充满了人情味。
黄月英看着陆瑁那真诚的眼神,心中的防线,渐渐松动。
她知道,诸葛亮一死,丞相府,便成了风暴的中心。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里,盯着她的儿子。将诸葛瞻放在陆瑁身边,这个如今大汉最安全的地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问道:“瞻儿,你可愿意……跟着陆伯伯?”
诸葛瞻抬起头,他看着陆瑁,这个被父亲在信中无数次提及的男人,这个一回来就掌控了全局的男人。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有畏惧,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期待。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陆瑁的心,微微一松。
他走到诸葛瞻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诸葛瞻的头顶。
“你父亲,是盖世英雄。”他看着少年那双倔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往后,你要学的,不是如何活在他的影子里,而是如何,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
诸葛瞻的身子,微微一颤。
这句话,仿佛一道光,照进了他那片黑暗而混乱的心。
三日国丧期满,到了出殡之日。
刘禅最终采纳了陆瑁的建议。
“丞相一生,简朴自律,其遗愿,便是不起坟,不树碑。”陆瑁在朝堂之上,对着所有大臣说道,“但,丞相功盖千秋,若无寸土安身,既非人臣之礼,亦寒天下之心。”
“臣请旨,将丞相陪葬惠陵。”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惠陵,是先帝刘备的陵寝!
陪葬帝陵,这是何等殊荣!
“丞相一生,为践行先帝遗志而活。君臣相知,千古无二。如今,让他长眠于先帝身侧,继续为先帝守望这大汉江山,想来,亦是丞相所愿。”
刘禅当即准奏。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
巨大的灵柩,由十六头最健壮的犍牛,拉着灵车,缓缓驶出长安。
无数百姓前来送行,没有哭喊,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无数张泪流满面的脸。
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上了路祭的香案。
当灵车经过时,人们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然后,重重地,叩首。
陆瑁一身重孝,手扶灵柩,步行在最前方。
他身后,是刘禅,是蒋琬、费祎,是文武百官,是丞相的家人,以及……那个小小的,牵着陆瑁衣角的身影,诸葛瞻。
队伍,像一条白色的长龙,缓缓地,坚定地,走向那埋葬着一个时代的终点。
经过一个月的跋涉,终于来到了成都。
惠陵。
这里松柏苍翠,庄严肃穆。
陵寝早已备好,就在先帝主陵的侧前方,一个稍低的位置。不逾制,却又彰显着与众不同的亲近。
吉时已到。
在祭司的唱喏声中,灵柩被缓缓地,放入了墓穴。
当最后一方泥土,覆盖在棺木之上时。
刘禅带头,跪倒在地。
“恭送相父!”
“恭送丞相!”
山呼海啸般的悲鸣,响彻山谷。
陆瑁静静地站在墓前,看着那块尚未刻字的墓碑。
他没有跪,也没有哭。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丞相,你看到了吗?这万里江山,如你所愿,正一点点地,焕发生机。
你放心去吧。
你的路,走完了。
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感觉到衣角被轻轻地拽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到诸葛瞻正仰着小脸,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依赖。
陆瑁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
丧仪结束,百官回都。
就在队伍行至半途之时,一匹快马,从南中方向,疾驰而来。
骑士见到陆瑁,翻身下马,从背上一个防水的皮囊中,取出一卷竹简,单膝跪地。
“报——!南中八万火急军情!张嶷将军,兵败被困,请求援兵!”
一句话,让刚刚平复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陆瑁。
国丧刚过,南疆便起烽烟!
这,就是他将要面对的,第一个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