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厨房水槽前,手还捏着那块湿布,龙头早已关了,可他像忘了动。
我转身进了卧室,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躺下时听见他低声说:“今天送外卖……小心台阶。”
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
我没应,只是把脸埋进枕头里。心跳还在指尖回荡,那些画里的我,笑的、生气的、啃红薯的,全都浮在眼前。他不是在学怎么过日子,他是把我一点一滴都收进了心里。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前看了眼客厅。
存钱罐摆在茶几上,铁皮小猪耳朵缺了一角,贴着“鸡蛋基金”四个歪字。它一直在这儿,风吹日晒都不挪窝,像我们这个家唯一的守财童子。
我拎起包走了。
等我送完第一单回来,天刚亮透。屋里没人,阿辞不在厨房,也不在沙发上。我换了鞋,顺手去拿存钱罐——得付水电费了。
盖子一拧开,手指碰到一张纸。
百元钞。
崭新的,折得整整齐齐,压在一堆硬币底下。上面没有字,也没标记,可我知道是他放的。
我没有愣住,也没生气。只是默默把钞票拿出来,放进外套内袋,拎着空罐子去了楼下便利店。
老板娘认识我,笑着问:“又凑够一百啦?”
“换一百个一块的。”我把钞票递过去。
她麻利地数出硬币,哗啦一声倒进塑料袋。我提着回去,坐在餐桌旁,一枚一枚往罐子里投。
叮当、叮当、叮当。
声音清脆,像早晨六点的闹钟,像电动车启动时的提示音,像我每次加班回来踩响楼梯的脚步。
我数着,一百枚,不多不少。
最后放进去一张纸条,用铅笔写的:“你的奔驰油箱,一罐不够。”
没署名,也不解释。
他知道是谁写的。
傍晚我照常出勤,回来时他已经做好了饭——两碗泡面,加了个煎蛋。他低头吃着,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领口还是歪的。
我没提存钱罐的事,他也装作没事发生。
我们安静吃完,他收拾碗筷,我去擦桌子。路过茶几时,我瞥见那只铁皮猪正对着我,肚皮鼓鼓的,像吃饱了笑。
第三天清晨,阳光斜斜切进屋子。
我还没出门,就看见他坐在沙发边沿,手里捧着存钱罐。盖子开着,他正把硬币一颗颗倒出来,摊在掌心。
他低着头,睫毛垂下来,在脸颊投下一小片影子。阳光从窗缝爬进来,落在他手上,那一堆一元硬币泛着温润的光。
他拿起一枚,对着光线举高。
指纹印在金属面上,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他看得极认真,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秘密。
然后他又放下,换另一枚。
再换。
直到所有硬币都被看过一遍。
他没再塞纸币进去,也没合上盖子。只是静静坐着,手指轻轻摩挲着铁皮猪的背脊,动作很慢,像在摸一只真会喘气的小动物。
我站在卧室门口,没出声。
他不知道我醒了多久。
半晌,他把硬币重新倒回去,一枚不少。合上盖子时,手指停顿了一下,像是想写点什么,又忍住了。
他起身,把存钱罐放回原位——正中间,不偏不倚。
接着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灰蒙蒙的楼群,远处工地吊车缓缓转动。他盯着看了很久,肩膀微微塌下去,不像平时那样挺直。
我想走过去,却听见他忽然开口。
“你说……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答。
他也没回头,继续说:“一碗面三块五,她多给五毛凑整;下雨天客户塞了二十块说别淋着;半夜发烧,药房阿姨记账让她明天还……是不是这样?”
我喉咙一紧。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蹲在卫生间修水管,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掉。他递来一条毛巾,说:“你太拼了。”
我当时笑了:“不拼怎么办?房租不会少,病也不会自己好。”
原来他都记着。
“还有一次,”他声音更轻,“她为了省两块钱公交,走路绕了二十分钟。回来时脚底磨破了,坐在床边换袜子,疼得吸气。”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雪刚停,路滑,我摔了一跤,膝盖青了一大片。可订单超时会被扣钱,我咬牙爬起来继续跑。
他怎么知道?
我一步步走近,站到他身后。
“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忽然抬起手,指腹蹭了下眼角。
很快,又放下。
“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他说,“那天你在便利店门口站着,手里攥着发票,数了半天才敢买退烧药。我就在马路对面,穿着大衣,手里拿着支票本。”
他顿了顿。
“我当时想,签一张给你就好了。可你不会要。”
我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我知道了。”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很静,“你们的世界,不是用钱打开的。”
我没说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刚才那枚硬币还夹在指间。阳光照进来,金属边缘闪了一下,像划过一道细小的伤痕。
“是我错了。”他说。
我伸手接过那枚硬币,放回罐子里。
“下次想帮忙,”我说,“先问问能不能替我送一趟单。”
他抬头看我。
“或者,”我指了指灶台,“把昨天剩的泡面热了当早餐。”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可眼睛亮了一下。
我抓起背包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回头:“今天有暴雨预警,站点说可能停运。”
他立刻站起来:“那你别去了。”
“不去就没收入。”我系好鞋带,“再说,雨还没下。”
“可——”
“阿辞。”我打断他,“生活不会因为天气预报就停摆。”
他站在那儿,没再说话。
我拉开门,风灌进来,吹乱了窗帘。
临走前,我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仍站在窗边,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我背上。阳光移到他脸上,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就像某种预感正在苏醒。
而我转身下了楼,脚步踏在水泥台阶上,一声接一声。
巷口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