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帘缝隙斜切进来,落在书桌一角。他醒了有一会儿,没动,也没出声,只是静静看着我搭在床沿的手。直到我翻身时睫毛轻颤了一下,他才慢慢掀开被角,动作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什么。
脚踩上地板时发出轻微声响,他顿了顿,见我没醒,才走向书桌。那本拼图册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边缘卷起,纸面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他坐下,指尖沿着胶带的痕迹一寸寸滑过——玻璃渣、后视镜碎片、车牌复印件……每一块都来自那个雨夜,是他一点点从记忆废墟里扒出来的证据。
最后一块边缘拼图卡进位置,整幅画面终于完整。可正中央,仍空着一块。不大不小,刚好能嵌进一张证件照的尺寸。
他盯着那片空白,指腹在上面来回擦了几次,像是要抹平某种错觉。可越看越清晰——那里不该是车祸现场的残影,也不该是宾利车头的金属裂痕。它空着,是因为原本就该装下别的东西。
窗外风起,吹动晾衣绳上的红围巾,衣角扫过窗框,发出细碎摩擦声。桌角那根蓝色发绳被风带起,飘落时恰好缠上了拼图中央的玻璃渣,一圈,又一圈,像打了个结。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没回头,但知道是我站到了身边。
“你什么时候开始拼这个的?”我声音还带着睡意。
“记不清了。”他说,“大概是从你说‘今天真好’那天起。”
我没接话,目光落在那根缠绕的发绳上。它原本是用来扎外卖单据的,旧了,褪色了,边角磨得起了毛。可现在,它绕着玻璃渣打了三个圈,尾端垂下来,轻轻晃着。
他忽然开口:“这里……不该是事故现场。”
我呼吸微滞。
他指着那块空白:“这里,该放一张结婚证照片。”
空气静了一瞬。连风也停了。
他挠了挠眉骨,语气迟疑,却认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但我梦见了。我们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办手续。你戴着红围巾,笑得很傻。”
我没动,也没退。只是慢慢伸手,将发绳从玻璃渣上解了下来。然后,又重新绕上去,一圈比刚才更紧,两圈压住第一圈的褶皱,第三圈收口时打了结。
他看着我的手,没阻止。
“你还梦见什么?”我问。
“阳光很好。你在吃糖。我递给你一支笔,你签完名字抬头看我,眼睛亮了一下。”
“然后呢?”
“然后……”他顿了顿,“我们就走了。没有车队,没有宾客,只有那条红围巾一直围着你脖子。”
我低头看着那根发绳。它牢牢系在玻璃渣上,像一道缝合线,把破碎和空白连在一起。
“你觉得那是未来?”我声音很轻。
“不是。”他说,“我觉得那是我一直想发生的事。”
我没说话,只是用拇指把发绳末端的毛边按平。
他忽然抬手,覆在那块空白处,掌心贴着纸面,仿佛要亲手填上什么。“我想补上这张照片。”他说,“不是现在,是以后。”
我抬眼看他。
“我可以等。”他说,“等到你能站在我身边,愿意签那个名字的时候。”
我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
他收回手,翻开拼图册最后一页的背面。那里贴着一张便签,字迹工整:
【待完成事项】
1. 学会煮不糊的面
2. 记住她不吃香菜
3. 把存钱罐填满一百张照片
4. 带她去民政局
我盯着第四条,心跳漏了一拍。
他合上册子,转头看我:“第四条……可能要麻烦你配合。”
“你写这些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他说,“我在准备一场必须由你点头才能发生的仪式。”
我没笑,也没躲。只是伸手拿起那支笔,翻到便签下一页,在第一条后面画了个勾。
“今天就能完成。”我说。
他看着我:“面?”
“嗯。”我起身走向厨房,“你来打下手。”
他跟过来,站在灶台边,袖子挽到小臂,神情认真得像要签署并购协议。我舀水进锅,递给他一把挂面。
“这次别放太多盐。”我说。
“我记得。”他点头,“上次你说像海水。”
“也不是那么咸。”我笑,“就是差点意思。”
他盯着水面冒起的小泡,忽然说:“如果那天我没有失忆……会不会根本不会走进这家出租屋?”
锅里的水开了,白气往上窜。我捞起面条抖了抖,放进碗里。
“没有如果。”我说,“你现在就在。”
他接过碗,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停了一秒才拿稳。
“我会记住的。”他说,“每一顿饭,每一个字,每一次你对我说‘今天真好’。”
我搅了搅面汤,热气扑在脸上。他站在我身后,没有走,也没有说话。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种无声的确认。
吃完面,他主动收拾碗筷。我坐回书桌前,翻开拼图册。那根发绳还在玻璃渣上缠着,没松,也没掉。
他擦着手走过来,俯身看了看那块空白。
“明天我去买相框。”他说,“先空着,等它真正填进去那天。”
“不用买太贵的。”
“不贵。”他说,“就普通塑料的,能换就行。”
我合上册子,推到一边。阳光移到了桌面中央,照在那根发绳上,泛出一点旧蓝的光。
“你想过以后的事吗?”我问。
“想过。”他说,“比如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你睡在我旁边。比如下雨天,你不用再送外卖,我可以接你下班。比如……我们真的去办手续那天,你还是戴着那条红围巾。”
“要是弄丢了呢?”
“那就再买一条一样的。”他说,“或者,我帮你织一条。”
我笑了:“你会织毛线?”
“不会。”他说,“但我可以学。”
我低头看着拼图册封面上的裂缝,胶带横七竖八地贴着,像一张地图。而那块空白,依旧裸露着,可现在已经不像缺失,倒像是预留。
“你要不要再加一条?”我说。
“什么?”
我拿起笔,在便签最下方写下:
5. 教阿辞织围巾
他看完,嘴角微微扬起,没反驳,也没笑,只是接过笔,在第五条后面画了个勾。
“现在就开始?”他问。
“等天气冷下来。”我说,“不急。”
他点点头,把册子轻轻放回抽屉。然后转身去关窗,顺手把晾在外面的红围巾收了进来。布料还带着一点晨风的凉意,他叠好,放在床头。
我坐在原位,没动。
他走回来,站在我面前,弯腰,手掌贴上桌面,将我圈在他双臂之间。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
“嗯?”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所有事……”
我看着他眼睛。
“你会不会觉得,现在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忘了过去?”
“不会。”我说,“因为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你自己选的。”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沉了些。
“够了。”他低声说,“这就够了。”
他直起身,没再说话,转身走向衣柜。拉开抽屉,翻出一件旧卫衣套上。领口有些松,袖子盖过指节。他低头咬住衣角,把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望着他背影。
阳光铺满整个房间,拼图册静静躺在抽屉里,那块空白依然空着,可我已经不再觉得它缺了什么。
他忽然停下动作,转头看我。
“我想起来了。”他说。
我抬眼。
“不是全部。”他摇头,“只是一个画面。你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张纸,笑得特别亮。背景是红色的,墙上有个国徽。”
我指尖一颤。
“那是什么地方?”他问。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抚平他卫衣领口的褶皱。
“那是民政局。”我说。
他呼吸一顿。
“你还记得那天穿什么衣服吗?”我问。
他皱眉,努力回想。
“白色外套……你戴了红围巾。”他声音越来越轻,“你还说了句话,但我听不清。”
我靠近一步,额头几乎抵上他的。
“我说——”我开口,声音很轻,“‘这次,我愿意了。’”
他猛地睁大眼。
我伸手,把他领口翻好,指尖擦过他锁骨下方的皮肤。
“等你想起来那天。”我说,“我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