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传来。
我下意识抬头,手指还搭在琴键上,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刚才那段断续的人声。我以为是关毅去而复返,可下一秒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出“爸爸”两个字。
我按下接听键,声音压得有些低:“爸,怎么了?”
“哎哟,可算接了!”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沙哑,“你妈非说我打扰你,我说能打就打呗,又不是找你借钱。”
我忍不住笑了下,指尖轻轻敲了个单音,像小时候他骑车带我上学时,我坐在后座踢着脚碰响铃铛那样随意。
“我在练歌呢。”我说。
“练啥?”他问。
“一首还没写完的曲子。”
“哦——”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点头,“那你现在唱的是啥?我听着不像《小星星》。”
我愣了一下。
他也记得《小星星》。
“早就不唱那个了。”我低声说。
“我记得你六岁那年,夏天晚上,咱家门口路灯底下,你踩着卖菜用的小板凳,举个破塑料话筒,就敢说自己是大明星。”他笑了一声,“那天你妈收摊回来,看你站在那儿摇头晃脑,差点把一筐番茄扔了。”
我想起来了。那天热得连蝉都懒得叫,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纸屑。父亲蹲在旁边拍手,母亲站在三轮车边笑得直不起腰,妹妹躲在她背后偷看我,一边捂嘴一边咯咯地笑。
那时我不怕跑调,不怕人笑话,也不怕唱到一半忘词。只要有人听,我就敢一直唱下去。
“你还记得啊。”我轻声说。
“咋不记得?”他说,“后来你天天唱,楼上王阿姨烦得不行,敲墙骂人,你还非说人家是给你打节拍。”
我鼻子忽然有点发酸,但还是笑着:“那是她节奏感差。”
“对嘛!”他声音扬起来,“你现在也是这样。外面那些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你是谁?你是姜卫国的女儿。唱得好,我为你高兴;唱不好,回家吃饭就行。”
我咬了下嘴唇,没说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忙啥。”他顿了顿,“前两天电视上放你演出,虽然就几秒钟,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镜头一闪过去,我还跟你妈说‘那是咱闺女’,她不信,非说是演员化妆像。”
我靠在钢琴边,慢慢滑坐到琴凳上。
“爸……我最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我终于说了出来,“明明知道不该追求完美,可每次录音,都想一遍比一遍强。结果越想做好,越唱不出来。”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
然后他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学自行车,摔了多少回?膝盖破得全是血,裤子都粘住肉了。你说你要学会,天黑了也不回家。我就在旁边扶着,你让我松手,我不敢,你急得直哭。最后你自己冲出去,摔在地上,爬起来第一句话是‘再来一次’。”
我闭上眼。
那晚月亮很亮,路上没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和一辆歪歪扭扭的儿童车。父亲跟在后面追,母亲提着手电照路,我一次次蹬起来,摔倒,再蹬。
“那时候你也没想着一定要骑得多漂亮。”他说,“你就想着,别停下来。”
“可现在不一样。”我喃喃道,“现在有那么多人看着。”
“那又怎样?”他声音沉了些,“你唱歌是为了给别人看,还是为了自己心里痛快?”
我没答。
但他没等我回答。
“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大,也辛苦。可你要记住一点——不管你在台上站得多高,台下总有个人,是从你光屁股开始就盼着你能笑出声的。那个人是我。”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不是非要你拿奖,也不是非要你成名。”他说,“我就想听你说一句,你还愿意唱。”
我睁开眼,望向面前摊开的笔记本。页脚那行字清晰可见:“允许自己走歪一点。”
我伸手翻到最初的那一页,《巷口》的第一稿。字迹潦草,副歌部分甚至没有完整旋律线,只有一个简单的哼唱标记。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太阳还在,边缘已经有些模糊。
我轻轻按下一个和弦。
“爸……”我开口,声音有点抖,“我现在弹的就是新写的歌。还没录好,也没改完,可能根本通不过评审。”
“那你现在唱给我听听。”他说。
我没有犹豫。
手指缓缓移动,在琴键上落下几个轻柔的音符。然后我张开嘴,哼起了那段最初写下的旋律。没有技巧,没有修饰,甚至连节奏都不太稳。就像多年前那个夏夜,我只是想让声音飘出去,落在某个听得见的地方。
唱到第二句时,我的声音渐渐稳了些。
电话那头一直没说话。
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挺好。”他说,“比我当年修车时哼的小调强多了。”
我笑了,眼角却湿了。
“这首歌叫《巷口》。”我说。
“为啥叫这名?”
“因为……”我望着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我第一次把它唱出来的那天,风正好从巷子口吹进来。我觉得那风里,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那就继续唱吧。别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先让自己听见。”
我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看不见。
“我知道了。”我说。
“行了。”他语气轻松起来,“我不多说了,待会还得出车。你妈煮了绿豆汤,我给她留了一碗,等你回来喝。”
“好。”
“记得按时吃饭。”
“嗯。”
“挂了啊。”
“爸。”
我突然叫住他。
“啥?”
“谢谢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唱歌的样子。”
电话那头笑了:“傻孩子,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
嘟嘟的忙音响起。
我把手机轻轻放在琴架上,摘下耳机,关掉了循环播放的功能。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我重新翻开笔记本,盯着那首未完成的歌看了很久。
然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谱面,也不再去想评审标准或观众反应。我只记得父亲说过的话——你不是非要完美,你只是别停下。
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
这一次,我没有从头开始,而是直接弹起了副歌部分的雏形。节奏慢了一些,音区也降低了,但更贴近我心里原本的声音。
我张开嘴,跟着旋律唱了出来。
声音依旧不够圆润,气息也有点跟不上,但我没有停。哪怕某个音偏了,我也让它留在那里。就像走路时踩到了石子,不必回头捡,只需继续往前。
唱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包里翻出一支笔,在乐谱空白处写下一句话:
“这首歌,献给所有默默听我唱歌的人。”
写完,我深吸一口气,从头再来。
第一个音落下时,右手无名指上的创可贴微微翘起一角,随着按键的动作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