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拍器的红灯闪了一下,随即恢复规律跳动。我盯着那一点光,没有停顿,抬手进入下一个动作序列。脚尖点地,身体倾斜,手臂划出弧线,肌肉的记忆比意识更快,我已经不需要靠音乐来确认节奏。
第四遍。
膝盖在每一次落地时都传来闷响,像是关节在抗议。但我不能慢下来。刚才那一跳,腾空的高度差了半寸,收势时肩线歪了。这些细节白天没人看得清,可我知道,舞台上的每一帧都会被放大,会被千万双眼睛审视。我不能留下破绽。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在下巴处聚成一滴,落进衣领。训练服贴在背上,冷得发紧。我咬住后槽牙,继续推进。转身、滑步、起跳——落地瞬间右脚打滑,我伸手扶住把杆才稳住身形。地板太滑了,汗渍让摩擦力变小,就像昨天那样。
我低头看鞋底,那道磨损的痕迹更深了。它像一道旧伤,提醒我曾经摔过多少次。
就在我准备重新站定的时候,门口传来轻微的推门声。我没回头,以为是保洁人员来巡查。直到脚步声靠近,停在训练室中央,我才缓缓转过身。
关毅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杯,另一只手搭着一条叠好的毛巾。他穿着深色夹克,袖口卷到小臂,看起来刚从办公室出来。灯光落在他脸上,照出眼下淡淡的阴影。
“还没走?”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节拍器的滴答声。
我张了张嘴,想说“马上就练完了”,可喉咙干得发痛,只发出一声轻咳。我抬手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走近几步,把保温杯放在墙角的矮柜上,又将毛巾搭在把杆末端。“喝点水。”他说,“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练。”
我想摇头,可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双腿一软,我不得不扶住镜子边缘才没坐下。
“你已经练了多久?”他问。
我没有回答。手机屏幕显示二十三点零七分,但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天黑透了,走廊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有这间训练室还亮着。
“三遍完整流程,加上十几次局部修正。”他翻开我放在地上的笔记本,指尖划过其中一行字,“‘跳跃衔接时呼吸紊乱’?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你太累了。”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很轻:“只要还能动,我就不能停。”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与我平视。“你知道我第一次听你唱歌那天,为什么立刻决定签下你吗?”
我抬头看他。
“不是因为你嗓音特别,也不是因为你技巧多好。”他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是因为你在唱副歌的时候,明明气息不够了,还是把最后一个高音顶了上去。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种……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把话说完的人。”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
“但现在,我不是在看你能不能撑下去。”他站起身,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在看你值不值得被心疼。”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心口。我没有哭,可视线突然模糊了一瞬。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拧开保温杯盖,递到我手里。“温的,慢慢喝。”
我接过杯子,指尖触到陶瓷外壁的温度,暖意顺着掌心往上爬。我小口啜饮,热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微痛的舒缓。
“你不用每次都一个人扛。”他说,“你可以喊人。”
“喊谁?”我苦笑了一下,“这种时候,谁会来?”
“我会。”他说得干脆,没有迟疑。
我怔住。
他看着我,眼神认真:“如果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训练室安静下来,只剩下节拍器的声音。滴、滴、滴——稳定得像心跳。我捧着杯子,感受着那份热度,一句话也说不出。
过了很久,我才低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弯腰捡起我的笔记本,翻到一页写着呼吸节奏调整的记录。“你还记得这里标注的问题吗?明天正式考核,这段衔接必须流畅。现在你体力透支,越练越错。”
他合上本子,放回原处。“我帮你调一下呼吸节点,试试看能不能改善。”
他站起身,做了个示范动作:吸气下沉,核心收紧,起跳前半拍屏息。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花哨。
我跟着做了一遍,发现果然比之前顺畅了些。
“再来一次。”他说。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跳跃高度明显提升,落地也更稳。
“对了。”他点头,“就是这样。”
我们就这样在空荡的训练室里反复练习这个节点。他不催促,也不批评,只是在我出错时轻轻纠正手腕角度,或提醒我重心前移。他的声音低而沉,像某种稳定的频率,让我渐渐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完成一次完美衔接,双脚并拢落地,双手交叠胸前收势。
我喘着气,抬头看他。
他也正看着我,嘴角有极淡的一抹笑意。“进步很快。”
我笑了下,累得连表情都僵硬。
“坐会儿吧。”他指了指角落的软垫,“别硬撑。”
我走过去坐下,背靠着墙。他坐在我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灯光照在他侧脸上,勾出清晰的轮廓。
“其实……”我忽然开口,“今天设备又闪了一下。”
“我知道。”他说,“监控显示备用线路电压波动,可能是接口松动。”
“不是故障。”我摇头,“是人为的。他们不会这么快收手。”
他点头:“所以我来了。”
我愣住。
“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你。”他语气平静,“但至少今晚,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也没有承诺什么。可他的出现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应。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保温杯,杯身还有余温。“谢谢你。”
“不用谢。”他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训练室再次安静。节拍器仍在走,滴、滴、滴。我的呼吸慢慢平复,肌肉的酸胀感依旧存在,但心里那股压着的沉重,似乎轻了一些。
“你回去休息吧。”他说,“剩下的,明天再练。”
我摇头:“还差一点。我要把最后一段连贯跑下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再劝。“那我陪你。”
他没有离开,而是靠坐在墙边,闭眼养神。我没再说话,站起来,重新摆好姿势。
节拍器响起。
我抬起手臂,准备开始。
就在第一个动作即将启动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电子提示音——是电梯到达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继续进入节奏。
可下一秒,训练室的主灯突然熄灭。
应急灯随即亮起,泛着微弱的黄光。我把目光投向电源箱方向,心跳加快。
关毅也睁开了眼。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握紧拳头,盯着那扇门。
他知道是谁干的。
我也知道。
可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站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