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糊窗的旧报纸,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沉舟几乎是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的胡茬也更显浓重。但他眼神里却没了昨夜最初的震惊与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审慎与决断。他动作极轻地洗漱,换上军装,仔细扣好每一颗风纪扣,仿佛要将内心翻涌的情绪也一并规整约束起来。
里屋传来林晚秋和冬冬起身的动静,他顿了顿,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推门进去看看儿子,而是转身拿起军帽,压低帽檐,沉声对外说了一句:“我去营里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等里面回应,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清晨的营区,号声嘹亮,战士们出操的口号声震天响。这一切熟悉的声音,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真正传入陆沉舟纷乱的心底。他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师部办公楼旁边那栋相对僻静的二层小楼——军法处。
军法处的干事小郑刚打开水回来,就看到陆沉舟站在办公室门口,身姿笔挺,面色却异常凝重。
“陆参谋?您这么早?有事?”小郑连忙放下暖水瓶问道。陆沉舟是师里有名的战斗骨干,平时很少与他们军法处打交道。
陆沉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小郑,麻烦你,我想查阅一下关于婚姻,特别是军婚方面的法律条文和相关规定。”
小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嘀咕,陆参谋怎么突然要查这个?但他没敢多问,连忙应道:“好的,您稍等,相关文件都在资料室里,我给您找出来。”
军法处的资料室不大,充斥着纸张和旧油墨的味道。小郑搬来几本厚重的、封面印着“政策法规汇编”字样的册子,还有几张单行的文件。陆沉舟道了谢,在一张旧木桌前坐下,翻开了那本最厚的汇编。
他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手指划过泛黄的书页,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他找到了关于婚姻自由的基本原则,但紧接着,目光就牢牢锁定在了那些关于“军婚”的特殊条款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现役军人的配偶要求离婚,须得军人同意。”
“如军人一方有重大过错,或婚姻关系确已破裂,经调解无效,人民法院亦可判决离婚,但需严格控制,并征求军人所在部队政治机关的意见。”
“保护军婚,是巩固国防、稳定部队的重要措施……”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敲击在他的心上。
“须得军人同意……” 他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这意味着,只要他不点头,林晚秋单方面想要离婚,几乎是不可能的。组织会介入,会调解,会做她的思想工作,会强调军属的责任和奉献。这条规定,像一道坚固的壁垒,将她和这个家,牢牢地圈在了他的身边。
按理说,了解到这一点,他应该感到安心,甚至庆幸。这道壁垒如此坚固,他似乎无需再做任何努力,她也无法离开。
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得发慌?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晚秋得知这条规定时的表情。会是怎样的眼神?是认命的麻木?是隐忍的愤怒?还是彻底的失望?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去想象。
如果维系这个家的,仅仅是这样一条冷冰冰的法律规定,而不是彼此的心甘情愿,那这个家,还有什么温度和意义?和他守卫的军营、他执行的命令,又有什么区别?他陆沉舟,什么时候需要靠制度的庇护来留住一个女人了?
一种混合着羞愧和强烈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继续往下看,看到了“军人一方有重大过错”的例外条款。什么是重大过错?遗弃、虐待、与他人同居……他自问没有,也绝不会触犯。但,“婚姻关系确已破裂”这个模糊的界定,却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
怎样的程度算“确已破裂”?像现在这样,同住一个屋檐下却鲜少交流?像以前那样,她像个无声的影子?还是像昨晚那样,她在梦里都恐惧着“离婚”?
他忽然意识到,那道看似坚固的法律壁垒,其实并非毫无缝隙。如果她真的心灰意冷,如果她不惜一切想要离开,如果他继续像过去那样忽视、冷漠,那么“确已破裂”或许就会成为事实。届时,即便组织阻拦,恐怕也难挽回一颗决绝的心。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合上厚重的法规汇编,靠在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用一个冰冷的条款将她绑在身边。他想要的是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是她在医院谈及中医时那种专注的神采,是她在面对困难时展现的坚韧,是她在照顾冬冬时自然的温柔,甚至……是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过的,那份悄然滋生的在意和吸引。
法律给了他底气,让他知道最坏的情况也不会失去她和孩子。但法律也给不了他想要的——一个真正温暖、彼此靠近的家。
小郑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陆参谋,您看完了吗?还需要查别的吗?”
陆沉舟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更深邃了些。“看完了,谢谢。”他站起身,将册子整理好放回原处,动作一丝不苟。
走出军法处的小楼,外面阳光正好,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依旧嘹亮。陆沉舟深深吸了一口初冬清冷的空气,胸腔里那股闷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目标感。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法律的壁垒存在,他感激这份保障,但这绝不能成为他懈怠和理所当然的理由。相反,这更像是一道警钟,提醒他必须做出改变,必须去弥补过去的缺失,必须去赢得她的心,而不是仅仅依靠制度的保护。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戴了多年的上海牌手表,指针指向上午九点。他迈开步伐,朝着师部大院外走去,方向却不是回家的路,也不是他的办公室,而是通往城区的那条土路。
他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点……“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