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里的地龙烧得比往日更旺了些,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寒意。苏棠拥着一件银狐皮袄,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捧着一个珐琅小手炉,目光落在窗外枯寂的枝桠上。太后的病,反反复复,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连带着这个秋天,也显得格外漫长难熬。
“娘娘,药煎好了。”景泰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进来,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苏棠这几日也染了些许咳疾,虽不严重,但在这种时候,半点不敢大意。
她接过药碗,正要喝,却见采月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未褪的惊悸,福了礼,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寿康宫那边……怕是不太好了。”
苏棠的手顿了顿,将药碗缓缓放下:“怎么说?”
“奴婢刚才路过,听见里头……里头似乎有争执声,虽然听不真切,但太后娘娘的声音很是激动,好像……好像一直在喊着‘十四’……”采月的声音带着后怕,“后来皇上怒气冲冲地出来,脸色难看极了,苏公公他们远远跟着,大气都不敢出。”
苏棠的心猛地一沉。十四爷……先帝爷的第十四子,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还被圈禁着。太后这是……弥留之际,心心念念想见老十四最后一面?而皇上,显然是拒绝了。
母子之间最深的隔阂与伤痛,在这生死关头,被血淋淋地撕开。苏棠几乎能想象到寿康宫内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场面——太后的哀求与指责,皇上的震怒与冷酷……那些关于皇位来历、关于手足相残的隐秘,恐怕都在这一刻被翻了出来。
“知道了。”苏棠的声音有些发干,她重新端起药碗,将那苦涩的汤汁一饮而尽,仿佛借此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吩咐下去,咱们宫里的人,这几日都谨言慎行,非必要不得外出,尤其……不许靠近寿康宫附近。”
“是。”采月和景泰齐声应下,脸色都绷得紧紧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后那边的风波还未平息,另一桩事又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暗流汹涌的后宫。
下午,安陵容来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连贴身宫女都没带。不过几日不见,她整个人竟瘦削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往日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仓皇。
“祺妃姐姐!”她一进门,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姐救我!求姐姐救救我父亲!”
苏棠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示意景泰将她扶起:“安妹妹,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安陵容却不肯起,双手死死抓住苏棠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我父亲……安比槐……他、他因贪墨漕银,被……被下狱了!证据确凿,皇上龙颜震怒,怕是……怕是要重判啊!姐姐,我就这么一个父亲,他若有事,我……我也不想活了!”
苏棠心头一震。安比槐贪墨?这事可大可小,但看安陵容这魂飞魄散的样子,恐怕案情不轻,皇上是动了真怒。她微微蹙眉,沉声道:“你先别慌,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本宫纵然想帮,也得知道缘由,寻个合适的时机才好开口。”
安陵容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断断续续地诉说。原来安比槐在任上手脚一直不干净,此番是被人抓住了实实在在的把柄,捅到了御前。皇帝最恨贪腐,尤其眼下太后病重,前朝后宫都绷着一根弦,安比槐撞在这枪口上,简直是自寻死路。
“妹妹,不是本宫不帮你。”苏棠听完,叹了口气,将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父亲这事,证据确凿,又是顶风作案。本宫若贸然去求情,只怕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引火烧身,连累自身。你……还是要想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安陵容眼神绝望,喃喃道,“皇上如今连见我都不愿……我……”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住苏棠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眼中迸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姐姐!我……我若是有孕了呢?皇上看在皇嗣的份上,会不会……会不会网开一面?”
苏棠被她这眼神骇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抽回手:“你胡说什么!你身子本就虚弱,太医早就说过你需要好生调养才可长寿,岂能为了……”她的话顿住了,因为她看到安陵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她不是为了要孩子,她是想用这个可能存在的孩子,去赌她父亲的性命。
“姐姐,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安陵容泪水涟涟,声音凄楚,“那是我爹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只要能有孕,哪怕……哪怕只能拖上几个月,说不定就有转机了呢?”
苏棠看着她,一时无言。她理解安陵容的救父之心,却也深知这其中的凶险。以她如今的身子强行怀孕,无异于刀尖跳舞,极有可能一尸两命。可劝说的话到了嘴边,看着安陵容那濒临崩溃的模样,又咽了回去。人在绝境中,哪里还听得进利弊权衡?
“你……你自己想清楚。”苏棠最终只能沉重地说道,“这条路,九死一生。”
安陵容却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胡乱地擦了把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多谢姐姐提点,妹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站起身,匆匆行了个礼,便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承乾宫,背影单薄而决绝。
苏棠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这后宫,真是能把人逼疯。
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突然,一阵惶急的钟声自寿康宫方向传来,悠长、沉重,一声接着一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棠猛地从炕上站起,走到殿门口。
景泰和采月也快步进来,脸色煞白:“娘娘,是……是丧钟!”
太后,薨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六宫——安嫔安陵容,在太后薨逝的这个傍晚,被诊出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苏棠站在殿门口,凛冽的寒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她望着寿康宫的方向,又想起安陵容那孤注一掷的眼神,只觉得这深宫之中的寒冷,透彻心扉。
太后的离世,带走了后宫最后一块稳定的压舱石,也撕开了皇帝与皇室宗亲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而安陵容这搏命得来的身孕,如同一株在狂风暴雨中艰难探头的嫩芽,不知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存活几时。
前朝,后宫,亲情,皇权,生命……一切都在这晦暗的黄昏中,被搅成了一团看不清前路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