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哭嚎突然拔高,像被利刃挑断了弦。
那个最前排的老卒跪得更矮了些,铠甲上的血渍在赤光里泛着暗红,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抠进青石板,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混着雨水,在地上洇出个模糊的\"家\"字:\"当年...当年我们奉命封陵,说是要护龙脉...\"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却笑了,\"可我们砍的不是盗陵贼,是给先帝修地宫的匠户!
他们拖家带口住在山坳里,孩子还举着糖葫芦喊军爷好...\"
陈默的指节抵在唇上,柴刀的刀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他能看见老卒脖颈处翻卷的皮肉下,还嵌着半枚生锈的箭镞——那是当年被自己人灭口时留下的。
\"我们杀完人才明白,\"老卒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赤光,\"什么护龙,是怕他们活着出去,把地宫机关说给旁人听!\"他重重磕在石阶上,额头撞出的血珠溅到陈默鞋尖,\"夫人当年偷偷给我们裹伤,塞药,她跪在雨里求我们别杀孩子...可我们连她的药包都扔到火里烧了!\"
祠堂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程霸的铠甲上滴着水,他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瘫坐在供桌旁的蒲团上,喉结动了动,发出破碎的呜咽:\"夫人...夫人让我带你们走,说匠户无辜,说皇陵不该沾这么多血...\"他突然抓起地上的魂钉,锈迹刺进掌心也不觉得疼,\"我贪生怕死,我怕抗旨会被诛九族...我把她的信藏在铠甲夹层,藏了三十年!\"
陈默蹲下来,柴刀在石阶上发出轻响。
刀背的缺口蹭过老卒颤抖的手背,像母亲当年给他擦药时的温度:\"你们的罪,不该由我妈来赎。\"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她当年在井边刻反召符,不是要困你们,是想让你们看清——那些说'忠君'的,早把你们当弃子了。\"
老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我们...我们能回家么?\"
\"能。\"陈默抽回手,摸出怀里的黄纸符篆,\"我妈说,执念化鬼,悔意成路。\"他将符纸按在老卒额间,符上的朱砂遇着亡魂的阴气,腾起一缕青烟,\"你们顺着这符走,山坳口有棵老槐树,树底下埋着当年匠户的骨殖——\"他喉结动了动,\"我让人重新立了碑,写着'无名义士之墓'。\"
三百道身影同时震了震。
最前面的老卒最先消散,他的魂魄在晨光里飘了飘,竟真的朝山坳方向飞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的哭嚎渐渐变成抽噎,最后化作山风里若有若无的\"谢谢\"。
程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黑血顺着嘴角往下淌——地火蚀体的毒终于压不住了。
陈默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倒出一把褐色药粉:\"这是我妈笔记里的断脉散,能化了地火。\"他把药粉塞进程霸掌心,\"她说,给最忠的人留的。\"
程霸捏着药粉的手在发抖:\"你...你早知道我撑不住,是不是?\"他突然笑了,眼泪混着黑血往下掉,\"所以你不杀我,也不囚我...你是要我亲眼看着他们走,看着自己这些年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陈默没否认。
他望着祠堂外渐亮的天色,想起昨夜青鳞带着村民撤离时的脚步声——那是他让青鳞提前在山脚下挖了避火坑,又派影阁的人守着,就怕地脉异动伤了无辜。
\"她留给我的,不是权力。\"陈默说,\"是选择。\"
程霸仰头吞下了药粉。
黑血还在流,但他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他摘下了腰间的禁军令牌——那枚令牌他戴了三十年,连睡觉都不离身。
\"从今往后,\"他将令牌掷入深谷,听着那声闷响在山涧里回荡,\"我不是统领,不是守陵人...我只是程霸。\"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西岭松林,第七棵老柏下,埋着她的发簪。\"他没回头,声音却轻得像叹息,\"她最后说的话...我没敢告诉任何人。
她说,'若我儿活着,替我告诉他,妈不怪他没能救我。
'\"
陈默的指尖在柴刀红绳上轻轻一勾。
红绳已经褪了色,却还是当年母亲塞进他手里时的模样。
他望着程霸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执刀者。\"
柳如烟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她倚着棵松树,手里捏着张染了墨的密报,眼角的泪痣在晨光里格外醒目:\"某皇子府的幕僚,联络了禁军旧部。\"她晃了晃密报,冷笑里带着刀尖子的利,\"他们要伪造先帝托梦,说你'窃国逆天'。\"
陈默接过密报扫了眼,又摸出怀里的柴刀。
他从靴子里抽出短刃,在刀脊上刻下\"执\"字。
刀锋入木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在人心上:\"他们拜的是陵,敬的是权。\"他用拇指摩挲着新刻的字,\"我守的是人,护的是心。\"
京城太庙的钟鼓响起来时,陈默正站在石阶下。
苏清漪穿着玄色祭服,捧着明黄圣旨站在殿内,声音清亮如钟:\"追封陈氏女为'昭德夫人',享太庙陪祀,子孙世袭忠烈爵——\"
百官跪了一地。
陈默望着殿内摇曳的香烛,忽然听见系统提示在识海响起:【连签第1047日,获得\"武道真意·守心境\"】。
他闭目感应,识海深处竟响起母亲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温柔:\"默儿,这条路很难,但你走得对。\"
晨雾漫上北岭时,陈默刚送走最后一批来祭拜的百姓。
他站在山岗上,望着远处那片焦土——曾经的祠堂已经化作废墟,唯有九根青铜柱还立在晨雾里,柱身上的地脉纹路泛着幽蓝的光,像蛰伏的蛇。
山风卷着雾丝掠过他的脸。
陈默握紧柴刀,刀脊上的\"执\"字硌得掌心发疼。
他知道,三十年前那局棋,不过刚落了第一颗子。
而北岭的晨雾里,新的棋局,正在悄然展开。